身体仿佛死了一般,意识在一片朦胧中飘荡。
黑暗中一片虚无,寂静得可怕。
即便五感已失,只剩下即将溃散的神识,澜澈还是本能地恐惧这仿佛要将天地万物吞噬而去的无边黑暗。
一片混沌之中,耳边忽而传来细碎不绝的声音,仿佛有人贴在他的耳边呢喃。随着那道声音的出现,死寂的黑暗中开始出现金色的光芒,带着温和的暖意,缓缓为他照亮晦暗难明的前路。
澜澈像是有所感应,朝着前方的金光飞奔而去。金光越发炫目,渐渐化作一团金色的云气,将他整个人包裹起来,就在这道奇诡的光芒将要把他完全吞噬之时,澜澈长眸一睁,猛地从虚空之中醒来。
房中明烛高悬,明亮得几乎有些刺目了,无边无际的阴霾刹那之间消散。
澜澈下意识闭眼抬手遮光,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喘着气,一时间只觉干渴难耐,口舌生烟。他微阖双目干咳了一声,挣扎着慢慢坐起。
起身的瞬间,双肩立刻被人扶住,一只冰凉的瓷盏递至他的唇边,充盈的水汽迎面而来,有人手持清泉甘露,一点一点将水喂入他的口中。
鲛族之人最是离不得水,澜澈脑中一片空白,只想就着那人的手大口大口喝水,可喂他饮水之人动作不疾不徐,放在他肩上的手掌却隐隐带着掌控一切的力道,限制着他过于急促的动作。
若有似无的芬芳气息隐隐送入澜澈的鼻间,和睡梦中细碎的呼唤一样令他熟悉,意识逐渐变得清明起来。
澜澈想起自己常居魔域九幽王城时,身边仆侍环绕,从来不为衣食俗务所累,此刻也只当是熟悉的侍从在身边侍奉。可这侍从喂他的水味道却不太好,冷冽却不甘甜,甚至还带着一丝似有若无的血腥之气,并不是他喝惯了的流霞泉水。
澜澈旱逢甘霖,并不像往日那般挑剔,倾刻间就将一盏清水饮尽。
凉水入喉,顺着喉管一路淌进肚里,为五脏六腑送去一点清凉。他像是一条重回水域的鱼儿,逐渐缓了过来,恢复了些许气力,按着眉角睁开了眼眸。
在适应了忽如其来的耀目光亮后,澜澈第一眼看见的是床幔之上熟悉的云浪水纹。片刻之后,他隐约察觉到不对劲来,轻按额角的动作猛地停住,蓦地睁大了双眼。
此间白玉为堂,珠玉坠地,二十四道柱础顶天立地,窗格上遍布华美繁复的花纹,鲛绡罗帐之外是珠贝串就的帘幕,风吹绡动,珠玉相击发出阵阵轻响。
是他在九幽王城中的寝宫云浪天殊。
可是不对——此地陈设和他的云浪天殊几乎一般无二,然而空气之中却并无他熟悉的灵气。鲛族重伤之人若无法汲取灵气,力量会恢复得很慢。
怪不得从他苏醒到现在仍然觉得四肢乏力头脑昏沉。
澜澈的心脏一点一点抽紧:虽然规格和陈设一模一样,但是此地并非他久居的云浪天殊。
伴随着逐渐清明起来的意识而来的是对未知局面的恐慌。
他不该出现在这里。无论是九幽城的寝宫还是几乎和云浪天殊几乎一模一样的无名之地都不该是他如今的身处之地。
他明明给自己安排了万无一失的退路……他不该在熟悉的宫殿中醒来,更不该见到任何一个熟悉的人!
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他必须离开这里,趁还没有人发现自己醒来的时候脱身!
意识到计划出现了偏差,澜澈甚至来不及去看身后照顾他的人是谁,而是猛地掀开身上云朵般的衾被,就要翻身下床,却陡然听见金属相撞时发出的铃铃声响。
澜澈动作蓦地顿住,长眉深锁,垂下眼眸,猝然发现自己的四肢被粗长的银色链条锁住,链条上刻有奇异龙纹,龙纹双翼垂天,遮云蔽日,栩栩如生。他略微动了动手臂,腕间银链相击碰撞,发出阵阵轻音。
“澈儿刚醒,这就想走吗?”低沉略带沙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之前那道凛冽的、似有若无的气息陡然变得清晰起来,按在澜澈肩上的手掌抽了回去,随后一双有力的臂膀从后方拥来,须臾便将他带入了一个熟悉的怀抱之中。
澜澈的动作又僵硬了几分,片刻之后才回过神来,缓缓偏了偏头,对上身侧那张此刻最不想面对之人的面容。
身后之人把头枕在他的肩头,在见到澜澈回首的瞬间,忽然勾了一下薄唇,露出一个很轻的笑容来。
那分明是一张很是深邃英俊的面容,修眉凤目,鼻梁英挺,此刻虽是笑着,却偏偏从他的眼角眉梢、面上的每一寸肌肤都隐隐露出令人不寒而栗的阴鸷气息。
澜澈曾见过这张冷峻阴霾充满戾气的面容神采奕奕,笑靥灿烂得几乎炫目的模样。
他有些意外,非是因为看见这人出现在此,而是惊讶自己究竟昏沉睡去了多少年月,曾经目若朗星略显青涩的少年竟已长成眼前这副俊逸成熟的模样,周身隐隐有些不可侵犯的威压和邪气。
任凭澜澈在九幽王城中拨弄风云近百载,可面对这人的时候,终究是有几分心虚的。
“聆渊殿下。”沉默了片刻后,他终是装作若无其事地轻唤了一声。
君聆渊眼眸中闪过意味不明的光,他轻笑一声,从澜澈肩上抬起头来,绕至他面前坐下,虽然微笑着看着他,但是寒潭一样的眼底却冷厉深沉,不见一丝笑意。
“大梦百载,睽违多年,澈儿,好久不见啊。”
君聆渊的声音极轻,听不出情绪,可一字更比一字令澜澈心惊。
百年,原来他已经沉睡百年了吗?当初那场由他亲手引发的灾劫威力竟如此强大……
“澈儿,你走神了。”君聆渊的声音忽然冷了几分,身形陡然逼近。澜澈还没来得及收回思绪,便被他捏住了下颚,强行抬起头来撞进那人冷若冰霜的眸光之中。
九幽王城曾经的三皇子冷冷地看着他,瞳孔微缩,鹰隼一样的目光仿佛化作丝丝缕缕无形的丝线,紧紧缠绕着澜澈苍白如纸的面容,不留一点缝隙。君聆渊几乎是咬着牙恨声道:“澈儿,心不在焉是在思考怎样解释当年之事,还是在想着如何继续哄骗我呢?”
“当年?”澜澈状似无辜地仰起头,细长的眼睫轻颤,因常年不见天光而带着病态苍白的脸颊看起来有些楚楚可怜,“我刚醒来,很多事都记不得了……殿下,你别锁着我好不好?我害怕……”说着,他双手轻抬,带起腕间银链发出细碎的声响。
君聆渊冷笑一声松开他的下颚,略带凉意的指尖一路向下滑过喉头和锁骨顺着他微微敞开的前襟探入最后落在他的胸口。
对方指腹掌心处有一层因常年习武练剑而成的薄茧,猝然接触到胸口的皮肤时,带来略微粗糙的触感令澜澈浑身上下不由自主泛起一阵觳觫。
“澈儿,装傻可不是一个好办法,”不觉之间,君聆渊又靠近了几分,微哑的声音几乎贴着他的耳边响起,“狡猾的鱼儿如果不被锁起来,最是容易趁人不备从指缝间溜走……”
君聆渊的声音不再如澜澈记忆中的那般清亮纯澈,而变得低沉微哑,面容也完全褪去了少年时的青涩稚嫩,此刻面对自己虽是姿态随意,口出亲密之语,可依然难掩他周身不容逼视的尊贵和威严。
这样的君聆渊让他感到有些陌生,不敢轻忽,更不敢天真地以为装傻充失忆能够糊弄过去。
澜澈索性不装了,再抬眸时之前那副故作无助的神色竟已全然消失。
“聆渊殿下说笑了,你我情分非比寻常,我大梦初醒见到殿下,只觉亲近,为何要溜走呢?还望殿下念及过往情谊,去了这枷锁银链吧。”
君聆渊抬眼望他,漆黑一片的眼眸中看不见情绪,可他抚在澜渊胸口的手掌却忽然动了动,四指拢起,唯留食指指尖在他的肌肤上不疾不徐地划着圈。
“情分非比寻常?”聆渊低声重复了一遍,随即忽然笑出了声。他猛地抽出手来,双手拉住自己衣襟两边“哗啦”一声扯了开来,露出大片毫无遮掩的胸膛。
澜澈没有料到他忽如其来的举动,猝不及防看见眼前一大片肌肉紧实肌理分明的皮肤以及君聆渊心口之上一个虽然已经愈合却十分明显的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