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 宋府。
秋去冬来,寒冬腊月,朔风凛凛, 侵肌入骨。
廊檐下一众奴仆手持戳灯, 垂手侍立。
满园悄然无声, 偶有皑皑白雪压断树枝,发出咔嚓一声响。
庭院幽深安静, 小丫鬟双手捧着漆木茶盘, 款步提裙,自廊檐下穿过。
她们不过是府上的二等丫鬟, 自然近不了宋令枝的身, 药膳端给秋雁, 又提着裙折返回茶房。
漆木茶盘端在手上,秋雁精神恍惚, 转过影壁,迎面差点直直白芷,也不曾躲开。
“要死。”白芷气愤瞪秋雁一眼, 眼疾手快, 自她手中接过漆木茶盘,“你今日是怎么了, 瞧着心不在焉的?”
隔着猩猩毡帘,一帘之后, 宋令枝还未醒来。
秋雁朝白芷使了个眼色,偷偷将人拉到廊檐下,压低嗓子道:“昨儿姑娘忽然问我, 何时调香又长进了, 唬了我一跳, 你说姑娘她……”
秋雁欲言又止,愁容满面,“她会不会又想起先前那些事了?”
自秋末掉海后,宋令枝差点一命呜呼,秋雁和白芷当时不在宋令枝身边伺候,不知道前头发生了何事。
只知道圣上开恩,特许宋府一家上下回江南。落叶归根,宋老夫人喜极而泣,只是宋令枝虽然拣回一条命,身子却大不如前。
海水森寒彻骨,宋令枝能活着已是神明庇佑。
宋老夫人长松口气,又耳提面命,下令府上上下不得和宋令枝提起沈砚,深怕她又想起那些糟心的过往。
秋雁忧心忡忡:“我昨儿心急,差点说漏嘴,提到香娘子了,也不知道姑娘会不会又想起京城那些……”
秋雁低下头,满脸愧疚。
白芷轻声安抚:“你别多想,兴许姑娘只是随口一问。”
秋雁忧愁:“可是……”
“别可是了,如今当务之急,是照料好姑娘的身子,别的都不要紧。”
猩猩毡帘挽起,十锦槅上的铜金四象驮八方转花钟轻敲,层层青纱帐幔拂动,贵妃榻上传来窸窣之声。
——宋令枝醒了。
白芷和秋雁相视一眼,纷纷丢开心中的疑虑,掀开帘子步入暖阁:“姑娘可算是醒了。”
本来平静如秋波的临月阁忽的荡起阵阵涟漪,一众奴仆婆子端着盥漱之物,双翅般站在门口,手中的沐盆由白芷接了去。
暖阁内烧着地龙,四面角落都供着鎏金珐琅大铜炉,暖香扑鼻。
宋令枝懵懂睁开眼,只觉身子乏得厉害,盥漱毕,余光瞥见那一碗苦涩难咽的药汁,宋令枝一手扶眉。
离落海虽有三月有余,可夜里却仍能梦见那夜海水的冰冷刺骨。
森寒的冷意遍及四肢,海水似无尽牢笼,一点点将宋令枝吞噬。
她感觉身子在下坠,沉重的身躯牢牢压在海水之下,喘不过气。
四面海水汹涌,触手所及,满手的寒意。
眼皮重重阖上之时,宋令枝好似看见了有人朝自己游去,再然后,她彻底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天已入冬,她也回到了江南的宋府。
园中积雪深深,白芷伺候宋令枝用完药膳,又取来镶滚彩晕锦绛纱大氅,亲自为宋令枝披上。
手中也塞了暖手的手炉。
白芷弯唇笑道:“这天冷,姑娘仔细着点,这风寒还没好全……”
一语未了,宋令枝掩唇轻咳两三声。身影孱弱,摇摇欲坠。
白芷忙命婆子抬了软轿来,扶着宋令枝上轿。
出了园子,直往临月阁奔去。
今夜是除夕,园中彩带翩跹,红梅点点。
一众丫鬟婆子簇拥着宋老夫人,闲云阁上下花团锦簇,穿金戴银。
有丫鬟眼尖,先看见宋令枝的软轿,笑着朝宋老夫人道:“老夫人,您瞧瞧谁来了?”
宋老夫人浑浊模糊的眼睛转悠,而后唇角高扬,拄着拐杖朝宋令枝走去:“我的儿,可算来了。早先打发人去,白芷那丫头说你还在午歇。”
宋老夫人目光在宋令枝脸上流连忘返,轻轻摇头:“清简不少,还是得补补,可有什么想吃的?祖母命她们做了送来。”
宋令枝沉吟:“忽然想吃莲子羹了。”
柳妈妈在旁笑道:“我的姑娘,今儿是除夕,哪里来的莲子?”
宋老夫人叠声笑,不以为然:“无妨,祖母定让他们寻了来,我们枝枝等着就是。”
言毕,又命柳妈妈端来翡翠玉盘,满满一盘子,全是金锞子浇铸的梅花锭子,亦有“吉祥如意”“万事顺遂”锭子。
宋老夫人满脸堆笑:“你们忙了一整年,也该乐呵乐呵,图个吉利也好。”
丫鬟婆子喜不自胜,拿了赏银,又说了好些吉祥话恭维宋老夫人和宋令枝。
宋老夫人唇角笑意渐深,挽着宋令枝悄声道:“你也有,祖母特地给你留着呢。我们枝枝儿,定要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