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影浮动, 金丝藤红竹帘轻卷,光影透过纱屉子,凌乱落在凿花砖上。
一众宫人垂手侍立在下首, 静悄无人耳语。
红漆八足盆架上供着一个蓝釉海棠型花盆, 其中点着几处宣石。
茶案上供着各色茶具茶盂, 茶炉子烧着滚烫热水,汩汩热气氤氲而起, 模糊了案后沈砚棱角分明的下颌。
水榭清幽淡雅, 伴着水声,飘落在耳旁。
陆承璟跪在下首, 悄悄抬眸目视前方。
他这两日所作的文章都搁在茶案上, 只是那厚厚的一沓, 并不见沈砚有所翻动。
沈砚只是垂首,气定神闲为自己泡了一杯西湖龙井。
茶香四溢, 袅袅白雾升腾而起。
袖中攥着的酸梅糖不知何时掉落在地,那还是陆承璟离开善缘堂前,宋令枝特意打发丫鬟送给他的。
说是明家那小姑娘交待的。
陆承璟急着进宫, 笑着接下, 随手放在搁在袖中。
两三颗酸梅糖从袖中滚落,发出不轻不重的几道声响。
沈砚漫不经心抬眸。
陆承璟忙忙俯首跪地:“陛下恕罪, 我、我进宫前回了善缘堂,恰好皇后娘娘也在, 这酸梅糖便是娘娘赏的,御前失仪,还请陛下恕罪。”
帝后情深, 且如今沈砚膝下无子, 兴许这辈子都不会有。
陆承璟暗暗捏紧拳头, 额头贴在地上,眼中慌乱不安溢满。
茶案后迟迟没有动静响起,只是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不偏不倚,如寒冬冰刃。
水榭悄无声息,陆承璟清楚听见自己胸腔处震撼有力的心跳声,如擂鼓一般。
紧握着的拳头沁出薄薄细汗,陆承璟心中忽的涌起一阵心虚,深怕沈砚看穿自己的心思。
书案后的沈砚端坐,一身象牙白仙鹤长袍如有仙人之姿,他目光淡淡。
那道目光如凝聚了阴寒冷意。
陆承璟跪在下首,不寒而栗。
膝下的地板坚.硬冰冷,日光落在陆承璟身后,浅淡轻薄。
双膝跪得生疼,陆承璟躬着脊背,良久,却不曾听见沈砚的一声“起”。
耳边隐约有茶炉子烧开声响。
良久,陆承璟终听到沈砚淡淡的一声:“文章写得不错。”
紧绷着的身子舒展,陆承璟无声松口气。
沈砚嗓音淡漠:“下去罢。”
杨柳垂金,园中花光鸟影,不绝于耳。
陆承璟战战兢兢从水榭离开,身边还跟着岳栩。
先前上京,陆承璟都是跟着岳栩做事的,关系自然比旁人亲近。
他往后瞧一眼还在水榭中的沈砚,目光收回,悄声凑到岳栩身侧。
手心仍紧攥着酸梅糖。
陆承璟小心翼翼试探:“岳统领,我刚刚可是……说错话了?”
岳栩抬眸:“并未。”
陆承璟着急:“那怎么陛下……”
岳栩淡然朝他瞟去一眼,点到为止:“陛下喜欢聪明人,但……不喜欢自作聪明的。”
水面波光粼粼,映照着满天日影。
沈砚负手站在水榭下,遥望水天一色,水声潺潺。
岳栩拱手站在身后:“陛下,陆公子出宫了。”
沈砚淡淡应了一声,他垂首,目光落在手背上那道清晰齿印上。
指腹落在齿印上,轻轻抚过。
“皇后今日去了善缘堂?”
岳栩不敢隐瞒,一五一十告诉:“是,娘娘陪着明夫人一道去的,想来是在那时碰见了陆公子。”
沈砚不语,身影落在水边,孤寂冷清。
岳栩轻轻觑着沈砚的脸色,轻声:“娘娘应该只碰见了陆公子一人。”
言外之意,宋令枝不曾和贺鸣撞见。
沈砚转眸轻瞥,视线似有若无落在岳栩身上,
岳栩陡然一惊。
上一刻自己告诫陆承璟的话犹在耳旁,可现下他好似也犯了一样的错误。
躬身请罪半晌,终等来沈砚轻轻的一声:“下去罢,朕……”
一语未了,他眼前倏然一阵眩晕晃荡,沈砚攥紧水榭之下的栏杆,屏气凝神,堪堪稳住身子。
岳栩大吃一惊:“陛下……”
自那回中箭后,沈砚的身子虽无大碍,可到底是鬼门关走了一遭,难免有所亏损。
这些时日,沈砚的药一日不曾间断,孟瑞虽说归隐村野,可一年半载的,他也会进宫一趟,为沈砚请平安脉。
此事沈砚不曾声张,又是瞒着宋令枝的,是以如今,宋令枝还不知此事。
岳栩忧心忡忡:“陛下,孟老先生如今还在西野村……”
他若此刻出宫,快马加鞭,亦能在日落前接回孟瑞。
沈砚皱眉:“不必,朕……”
话犹未了,眼前的眩晕又一次涌来。
岳栩心惊之余,又悄悄朝手下人使了个眼色,秘密接孟瑞入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