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近午,金绡帐内,意甚缱绻。果儿在门外轻唤数声“公主”,又惹得诸儿不快。我小声安抚:“应是急事,我出去瞧瞧。”便披了外衣起来。
果儿附耳道:“公主,主上人马以离宫门不远,快要到了。”我应了一声,折返回去。
“诸儿,起来吧!”我推搡他,“同儿来了。”
“这小子又来做什么?”诸儿不耐道。
“我叫他来的,你们舅甥,还未曾见过面呢。”我拉他起来,要替他束发。
诸儿别过头,掐住我的下巴,叹道:“桃华,你心里在想什么,我也不是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才能把心思都放在我身上啊?”说着,大喝一声“来人”,仆从们纷纷进屋替他更衣梳洗。他不愿假我之手,我被晾在一边,心说,即便你们两个都不肯承我的情,我也总还是要把事情办成的。
我和诸儿进大殿的时候,同儿已和几位朝臣等候多时了。他见我,行礼唤了声“母亲”,还是一如往昔的漠然神情。然后慢慢转向诸儿,堆起一脸虚情假意的笑,不凉不酸地喊了声:“舅舅”。
诸儿挑眉,莞尔,也看不出喜怒,携着我的手径自往主座去。同儿本是他的小辈,如今鲁国又臣服大齐,诸儿自然有他的架子。待他落座,才缓缓开口:“是外甥啊?来这里给你母亲问安吗?”
同儿又是一礼,手上青筋微凸,语调却很平和:“给母亲问安是其一。同久仰舅舅威名,听闻舅舅此番伐纪得胜归来,在母亲行宫小住,特来拜见。”
诸儿上下打量他,笑道:“坊间传你是我的亲儿,倒还真有几分可信。”我轻推诸儿,却被他擒住手,挣也挣不开。同儿咬着下唇,低头不语。
我忙道:“开席了,你们舅甥不要尽顾着说话。”
一记钟罄打破僵局,玉馔珍馐,红飞翠舞。我坐在他们中间,极力讨好,即便不能坦诚相待,各自少说一句,也能缓解些许尴尬。这一场宴,各怀心事,谁都没有尽兴。我看两人尚存戒备,也不便此刻开口,只能约了明日一早同去围场狩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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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人马齐聚禚地之野。我骑着流星,紧随两人其后。
同儿的射术大有精进,十射九中,几无虚发,丝毫没有看上去的那样文弱。诸儿真心赞道:“这倒真像是我的儿子!”可同儿并不会以此称赞为荣。
两个人都在暗地里较劲,较量了几个回合,发现对手不弱,才有些英雄相惜。我见他们一路有问有答,不论真假,总归是个好的开头,心里也稍有安慰。
只听不远处树丛淅簌,还未等我恍过神来,两人就同时举弓,双箭齐发,一头麋鹿应声栽倒在地上。
诸儿轻笑,“这下算谁的?”
“自然是舅舅的,请。”同儿一礼。
诸儿又笑,“孺子可教。我还能同你争一头鹿不成?”
我拨马上前,笑道:“今日我一无所获,这鹿,不如就算我的吧。”
“桃华今日怎么一箭不发?”诸儿问我。
“你们两个本事了得,我不敢献丑。”实则,我根本没有打猎的心思,我极力拉拢两人,如今面上虽一片和乐,只怕背地里还是暗潮汹涌。一整日我都心神不宁,坐在马上不停环伺四周,总觉得身边有暗箭相胁,就不知是冲着诸儿的,还是冲着同儿的?
同儿策马去取猎物,见树下坐着山野村夫,赤着双脚,吐出嘴里衔着的草,悠然吟唱:
“猗嗟昌兮!颀而长兮。抑若扬兮,美目扬兮。巧趋跄兮,射则臧兮。
猗嗟名兮!美目清兮。仪既成兮,终日射侯,不出正兮,展我甥兮。
猗嗟娈兮!清扬婉兮。舞则选兮,射则贯兮。四矢反兮,以御乱兮。”
歌中赞他少年威仪,又有神射,我的同儿也是担得起这样的夸赞的。同儿下马,走上前道:“我们在此处狩猎,先生坐在树下太危险了,还是速速离去吧。”
“哦,那马上之人有王者之气,可是齐侯啊?”村夫并不急于离开,遥指诸儿问道。
同儿回望一眼,道:“正是。”
村夫哈哈大笑,“我见你们甚为亲密,你这美少年,想是他的假子了?”
诸儿眯起凤眼,在一旁不动声色地瞧着。这村夫也忒不识好歹,我欲上前解围,却被诸儿的鞭子抵住了马头。
同儿诟如不闻,依旧客气笑道:“先生差矣,齐侯是我舅舅。这里太危险,先生不宜在此处久留,还是快快离去吧。”
“好嘞,好嘞。”村夫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光着脚一瘸一拐地走开了。
我见同儿向身边的颛孙生使了个眼色,没一会儿我再找颛孙生,就不见他的踪影了。诸儿见我四下寻觅,凑近我哂笑道:“不用找了,你儿子心里憋着火,派他的戎右去灭口了。”
我暗自叹气,只凭我一人,恐怕还是难以挽回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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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宴过后,诸儿已有几分醉态,我扶他回宫休息,才将他搬上榻,果儿就来传话:“公主,主上派人来请您过去一趟,说有要事相商。”我看了诸儿一眼,吩咐下人小心伺候着,便随那人去了。
路经园子的时候,见一人穿着仆从的衣服跟在巡夜的侍卫后面过去,那人好像有几分面熟,看他步履如风,应该有些功夫底子。可我一心想着如何对同儿开口,就未在意。
同儿将我迎进屋内,又端茶递水,我心里有疑,便问:“同儿,你叫我何事?”
同儿笑道:“母亲把我从曲阜叫来,想必有要紧的事。白天也没机会问您,只好夜里请您过来一趟。”
“我是有事。”我一直思忖如何开口,他既先问起,我就把话说了:“同儿……你至今未立正室,我想……让你娶你舅舅的女儿姜离可好?”
同儿抿唇不语,片刻,又冷静地笑道:“我和姜离,总归是血亲,想来也不妥当。”
“姜离和你不同姓,并不违背周礼。我想你是知道我为何要结这门亲事的,纪国已灭,鲁国若不能倚靠齐国这棵大树,即便齐国不来抢占你的土地,也难免其他诸侯国觊觎。”我嘴上虽然这样说,但真正的原因,恐怕还是因为这两个孩子有我和诸儿的骨血。
“孩儿虽无能,好歹也是个王,不愿一辈子做人外臣。”同儿倔道。
“你就是要富国强兵,都还要时日,你这般意气用事,哪里配当一个王?齐鲁两国,都有我最亲的人,我若死了,随你们闹个天翻地覆,你道我能在你们两人之间周旋多久?就偏要在我面前残杀!”我知道,这话在同儿面前说并不合适,我只顾自己冤枉,却未替他考虑。
“同儿,”我软下口气,叹道:“这话……是我自私了。你再好好想想吧,疏远我的母族,对鲁国并没有好处。”
同儿漠然道:“母亲说的,孩儿是明白的。等我考虑清楚,和大臣们商议过后,自会向舅舅提亲。”
同儿不擅谎言,我见他态度冷淡,知道他心有不甘。但他肯这么说,也总是有回旋的余地,我想他的那班朝臣,倒是可以体谅我的用心的。
又寒暄了几句,我起身告辞:“既然如此,我就先回去了,你早些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