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副主人模样,姿态悠闲自如,仿佛她才是这梁府的主人,而非远道而来的客人。
他无可奈何收回视线,弯腰捡起地上滚落的馒头,撕掉沾了灰的面皮,将馒头放回桌上,道:“孟铎难道没教你粒粒皆辛苦这首诗吗?”
令窈红了脸,故作淡然,仰起脸直视他:“这首诗不用他教,我三岁时便已习过。”
梁厚一愣,敛神道:“是了,不关孟铎的事,是那时教你的老师无用,所以你才会忘掉诗中训诫之意。”
令窈自知说错话,思前想后,细声安抚:“若要较真,我并未对你行过拜师大礼,你是舅舅的老师,算不得我的老师,你本就不必教导我,又哪来无用之说?”
梁厚笑了笑,走到一旁盛了水的铜盆净手,坐回桌边,拿起没了面皮包裹的馒头,扯下一小块开始吃。
令窈伸手去拦,他怎么回事,怎能吃那个被她扔到地上的馒头?
梁厚:“粒粒皆辛苦。”
令窈想了想,动作迟疑,重新伸出手,尝试着从他手里分得半个馒头。
梁厚眼神打探:你真要吃?
令窈点点头。
梁厚笑着掰开馒头,递到她手心。
令窈一口气将半个馒头吃完,差点噎死,灌了茶顺了气,抬眸闯进梁厚的目光,他眼神欣慰,仿佛严父望女成凤心愿已成。
她幼时丧父,不知父亲是何物,身边除了内侍,就只有舅舅与梁厚两个男性长辈。舅舅宽容,梁厚严苛,舅舅给她温情陪伴,梁厚教她识字念书,两个人的身影偶尔会重叠,小时候她脑海中父亲的模样,一半是舅舅,一半是梁厚。
令窈低下脑袋,想到素日孟铎对她的教导。
君子坦荡,始于认错。
良久,她长睫微颤,羞于难为情,字字烫嘴:“之前你离府,是不是因为生我的气?你若真生气了,我向你赔礼道歉,这是你的府邸,我不该自作主张替你整修。”
一句话说完,对面迟迟没有回应。
令窈呼吸黏稠,有些委屈。
她嘴里一句狡辩都没有,他还嫌不够吗?
令窈正胡思乱想,忽地有温热挨到手边,梁厚轻抬她手腕,将什么东西放到她掌心。
梁厚低沉醇厚的笑声令她讶异,记忆里他总是板着一张脸,正经严肃,她鲜少见他这般笑,连眼睛都笑弯。
他盯着她看,仿佛在看一个不认识的人:“想不到你也会认错,果真是长大了。”
令窈收住自己的羞耻感,看清手里的东西,好奇问:“你给我这么多银票作甚?”
欸,不对,他哪来的银票?
梁厚:“你替我修整府邸,这番心意我收下了,但我从不欠人人情,即便是你,也不例外,所以修整府邸所用的银两,我自己出。”
他语气担忧,问:“你数数,够吗?如果不够,我让人将外面箱子里的银子抬进来,全部都是给你的。”
令窈皱眉,“不,我不要。”
梁厚语气坚定:“你必须收下。”
令窈清楚梁厚的脾性,这人就是头犟驴,表面看着斯文秀雅,实际上比任何人都要强势,即便是面对舅舅,他也从不退让,就连装装样子都不肯,又怎会被她劝服?
令窈以退为进,收下银两,细声说:“我会让人去钱庄开个票号,就开在你梁府名下。”
不等他开口,她又说:“这笔钱既已归了我,就该由我决定它的用处,我想将它记在谁名下,就记在谁名下。”
梁厚沉声:“你不必兜圈子,实话告诉你,钱财对我无用,我若有心求财,就不会过如今这般清贫日子。”
令窈气馁。
怎会有人放着富贵生活不要,专门过苦日子?
她眼泪都快气出来,气她自己弄巧成拙,气梁厚不近人情,嘴唇阖动,红着眼将银票拿到梁厚跟前,鼻音浓重:“那我撕掉它了?”
明明是威胁的话,抛出来却显得可怜兮兮。
梁厚:“随意。”
令窈跺脚:“我真撕了!”
她虚张声势的模样和从前在宫中时如出一辙,梁厚沉默半晌,拦住她指间动作,将揉皱的银票接过来一张张摊好。
“知道你舍不得,莫要再装了。”
令窈努努嘴,看向别处。
梁厚眼眸含笑:“你不需要这多余的钱财,我也不需要,既是如此,我们便将它拿给需要它的人吧。”
令窈眨眨眼。
不多时,梁太师在汴梁城内做散财童子的事传开。
虽是散财,但并非人人可领,其中大部分给了城郊几间新义塾,新义塾专收女学生,上至百岁老妪,下至三岁女童,无需银两,只要有颗好学心,即可入学。
“古往今来只教男子念书,殊不知女子念书亦能有大作为。”
令窈故意问:“你生做男儿身,何必为女子鸣不平?”
“正是因为生做男儿身,所以才更要为女子鸣不平。”
令窈觉得这话仿佛在哪听过,猛地想起来,原来是在孟铎处听过,抚掌:“你与先生不愧是挚友,一句话说出来,半个字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