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红梅也不绣小梅花儿肚兜了,跟闺女俩人坐炕头儿吃零嘴说话,白木香原不大爱零嘴的人,自有身孕就开始吃零嘴,还爱吃甜的。她捏了几粒密饯,听她娘说话,“以前我虽说要改嫁,刚开始是咱家家境不大好,我想着寻个好人家带你去过好日子,后来咱家日子起来,那些对我示好的土鳖,我一个都没瞧上。咱娘儿俩过日子多好,家里一日比一日有钱,我管着作坊的事,咱家里还有俩丫环使,又威风又舒坦。后来你嫁了女婿,我就觉着一下子冷清了,屋里就小福跟我做伴,小福还是个小丫头,能跟她说什么呀。”
“可你说,想寻个合适的也不好找。等闲有权有势的人家,就是死了婆娘,那也是找十七八岁的大姑娘做续弦。找我们这半老徐娘的,多是条件不那么好的,可要委实上不得台面儿的,我也瞧不上。”说话间,李红梅的眼神由黯淡转为明亮,比小炕桌上的忽忽燃烧的牛油大蜡都亮堂三分,“你七叔这人,就是性子有些磨唧,别的上头都挺合适,他是读书人,性子就文雅,虽说有些娇气臭讲究,惯着他些就是了。而且,我都打听了,这些年,他身边儿干干净净的,没有乱七八糟的人。家里挺有产业,以后嫁给他吃穿也不愁。”
“你连七叔家产业都打听出来了?”白木香瞪圆眼睛。
“我诚心要跟他过日子的,能不打听一下他家家业?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当然得打听明白。”李红梅理所当然的说。
“七叔都有啥产业?”
“也没啥。”李红梅俊眼神飞,矜持的显摆着,“就直隶府有两三千亩肥田,帝都城有七八个铺面儿,郊外两三处别业罢了。”
“这么有钱啊!”白木香说,“我还说娘你要嫁七叔,我就分你一成布坊红利过做陪嫁哪。”
“不用不用,我哪儿能要你的钱。”李红梅摆手不要,忽然想到什么,立刻又掩了嘴,笑眯眯的拍了拍闺女的小胖手,同闺女道,“这话先存着,以前算命的说我是两女一儿的命格,我跟你七叔成了,少不得还要再生。要是你弟弟妹妹没本事,以后少不得你做长姐的照应着些。要是有本事,就用不到你啦。”
“娘你真是高瞻远瞩啊。”白木香很佩服她娘,跟七叔的事八字尚没一撇,就连弟妹以后日子如何都想好了。
母女俩说了不少贴心话,白木香跟裴如玉做了真正夫妻后,听她娘说她嫁人后日子冷清,倒是更有体会。反正她也不反对她娘再嫁,她还给她娘出了好几个主意,争取让她娘和七叔的事年前能定下来。
——
第二天一大早,裴如玉在与媳妇的梦镜中醒来,洗漱后略用些早饭,瞧着时辰就往布政司衙门去了。官场规矩讲究多,那是指愿意讲究的那些官员,实际上官场制度简单明白,各人职位清晰了然,裴如玉无欲则刚,安抚使便是想刁难他,也不过令他枯等罢了。
裴如玉坐在布政司侯见小厅里,不知是不是布政司有人着意交待,小厅不大,布置雅致,只是炭火未升,寒意逼人。裴如玉眼观鼻、鼻观心,坐的端正,他出门时带了手炉,身上狐皮裘,脚底熊皮靴,头戴狐皮双耳帽,颈间还围着狐尾大围脖,别说只是屋里没升火,就是冰天雪地里,他也不冷。
倒是把几个侯见的官员冻的不轻,有人不住的跺脚,有人坐不住,觉着屋里还不如外头有太阳暖和,干脆出去蹲着晒太阳去了。
一直待将将中午方轮到裴如玉拜见布政使大人,布政使姓江,江大人见到裴如玉倒也和善,待裴如玉行过礼,江大人指了指一畔的椅子,“坐吧。”
裴如玉坐下,江大人道,“听说你来了新伊城,我正有事想问你。”
“大人请讲。”裴如玉肃容端坐,静听江大人开口。
裴如玉天生一幅引人注目的好相貌,只是静坐便有种端严矜贵气,江大人轻咳一声,问,“上次我令纪经历去月湾县提审案犯,你为何执意不遵本官手令?”
“越阶问案,不合本朝律法,卑职不敢陷大人于不义之地。”裴如玉冷的仿佛茅坑的石头,又臭又硬。江大人倒是未恼,只是淡淡道,“此案既事涉新伊、西漠二州治下,由你审,西漠州的人难免不服,移送西漠州,你断然不肯。既如此,移交安抚司,也未为不可。这在律例中亦有先例。”
裴如玉不卑不亢,“官司也有就近处置的说法,在何地发生,便在何地审问。何况是杨氏刁民坏我月湾县法纪,虽斗殴事小,却是惊扰百姓无数,今卑职判决已下,未打未杀,以银赎罪,以工代罪都可。卑职认为并未有不妥。何况,杖罪之下,原就该现任官审理。”
“行了行了,原就一桩小事,不至如此。”江大人笑了笑,端起茶呷一口,借着冷茶压下心头火气,再开口时和软如三月春风,带着淡淡的关切,“当年我与你父还是同年,你大概不记得,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哪。”
裴如玉微微欠身,淡淡道,“卑职已经出族,以往旧事,悉数不记得了。”
江大人活了四十几年,平生第一次见这样脑子有病的。被出族这样丢人现眼的事,别人瞒还瞒不过来,倒有人还有脸当面与人说起。
江大人想,这裴小子怕也知道此生仕途无望,索性破罐子破罐。江大人自认是只上等玉瓶,以后前途广阔,不能与破罐子硬碰,继续春风化雨的说,“年轻人,哪里有不犯错的,以后改了便好。我听说,你们县织布的事就不错。”
裴如玉没说话,江大人丝丝笑意浮现眼中,“你家娘子是个贤惠人,有这样的好手艺竟不肯私藏,她既有传与千家万户的大心胸,本官自当成全于她。本官已经上书为她请封诰命,助她传播技艺,如今你既要回月湾县,就把新伊城选出的学技术的一并带上,待他们学成,本官令人在新伊城开设棉作坊,教授其他百姓学习织布,将这项技术授与更多人,亦是利国利民之举啊。”
裴如玉不可思议的望向江大人,待江大人说完,他方道,“这是家中内子之事,还请大人不必替她操心。她并没有大人夸赞的大胸怀,会教给乌伊县的人,是因为我与董县令私交甚笃。与我关系不好的,与内子关系不好,还有那些乱七八糟不认识的,内子并没有传授技艺之意。”
“倒是卑职听闻大人祖上有一卷昔年神医华陀传下的医书,大人不妨献与朝廷,供御医研读,以后济世救人,此方是利国利民之举!”裴如玉言辞如刀锋,饶是江大人脸皮厚如城墙,都被裴如玉刺到痛处,江大人怒道,“胡说八道!没有的事!”
“大人莫恼,外头都这样传,既不是真的,大人这样说,卑职也这样听了。”
“本来就没有的事!我家哪里有华陀的《青囊经》!”
“哦,原来那书叫《青囊经》啊,大人不说,卑职都不晓得。”
裴如玉当然晓得历史传闻华陀著《青囊经》之事,传闻那书已是焚毁,未能流传。他只是气一气江大人,果然江大人脸红脖子粗,姿态丑陋,不堪入目。裴如玉仍如玉雕的人儿一般,安静的欣赏着江大人的丑态,直到江大人令他滚出去,他方斯斯文文的起身,风度翩翩的告辞而去。
江大人算计未成,气个半死!
第84章 评价一般
在官场,并不是官阶就能决定一切。
如江大人, 早在办出令纪经历跑去月湾县提杨家罪犯时, 裴如玉对这位安抚使的评价就不高了。杨家若是冤狱, 安抚司因两州之事过问一二尚且说得过去,不过斗殴小事, 裴如玉一未刑囚,二未重判, 堂堂三品高官,受指使于商贾之手, 当真是把官员的脸都丢尽了。
亲自在这位大人面前对答一二,就知先时对他的评价还是高了的。
跟织布作坊要技术,你怎么不跟药堂要秘方,跟皇帝要玉玺啊!
这种人,多说半句话都是对生命的极大浪费。裴如玉平生最厌蠢货, 离开布政司后片刻未停直接带着随从回月湾县去了, 至于江大人暴怒跳脚, 连骂他三天, 并要上本参他一笔,给他年终官评一个“差”字的事, 裴如玉毫不关心, 三天后他已在家吃晚饭了。
裴如玉是摸黑到的县城, 彼时县城都要关城门了,裴如玉骑马跑的快,抢在关城门的最后一刻进的城, 他驭法甚严,晚上没有他的命令,县中不可随意开城门。
到家时,一家子都吃过饭,在丈母娘屋里摸骨牌玩儿。就听外间儿什么东西咣当掉地,接着是小福一声喜悦欢呼,“大爷回来了!”
裴如玉已是一掀棉门帘,身上裹挟着夜风进屋,按住惊喜的要下炕的媳妇,冰凉的眉眼绽开一个笑容,“别动,我回来了。”
白木香欢喜的反握住裴如玉干燥温暖的手掌,一迭声的问,“怎么这会儿回来的?我还算着得过两日哪?这么晚了,还没吃饭吧!小雀小雀,厨下有冻着的三鲜馅儿的饺子,去煮些饺子来,用咱家的高汤煮,煮热热的水饺。小福你去外头传话,叫刘牛置两席好菜,跟着大爷出门的刚回来辛苦了,叫他们吃暖和些。小圆,我的鞋我的鞋!”
“急什么,咱们先坐着说会儿话。”裴如玉坐在炕沿儿,接过小圆递来的屋里穿的软底毡毛靴,握着白木香的脚踝给她穿好,白木香搭着裴如玉的胳膊略一使劲儿就从炕上也坐炕沿儿了,与裴如玉挨的紧紧的,挽着裴如玉的胳膊握着裴如玉的手,亲亲热热的说,“咱俩挨着坐。裴如玉我可想你了,你走这好几天,我哪天都要想你三五遭,觉着做什么都没精神。咱们裴秀也想你。”
裴如玉一颗心顿时软成春水。
小夫妻间那难舍难分的样儿,李红梅都没眼看,心说,我闺女平时瞧着大大咧咧,倒是很会撒娇,怪不得小夫妻情分好,闺女继承了她一半儿的才能。李红梅含笑道,“这就回你们屋儿去吧,别在我这里聒噪着我了。如玉这么快回来,想来州府的事一切顺利,明天再说公事不迟,天不早了,早点儿歇着去。”说着瞅裴七叔一眼。
裴七叔也说,“是啊,早些歇了吧,这么大晚上的急赶路,换身家常衣袍,好生泡泡脚,解解乏,有话明儿再说。”
“长辈这样吩咐,我们就先回屋了。”裴如玉依旧谦谦君子礼数周全,只是眉眼间的喜悦冲散平时的冷淡,整个人带着热热乎乎的烟火气,挽着媳妇的后,带着媳妇回屋去了。
裴如玉看被褥还是他走时的摆置模样,摸摸炕是暖的,“我一走你就跟岳母住去了?”
“平时都是两个人,你一走,这么大的炕,瞅着就觉着孤孤单单的。”白木香搓搓他冰凉的脸,“冷吧?大冷的天,迟上一两日回家也无妨,晚上赶路看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