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棠密叶成翠幄, 款凤不来天地塞。所以倾国倾城人,如今如今不可得。”
谁家窗里小儿郎, 正朗朗念着唐代僧人贯休的诗。
郁木坊甘棠街, 街两畔尽种了高大的白棠, 可惜眼前冬风料峭, 不见叶如翠幄花如雪, 仅剩着枯枝瑟瑟空摇曳。
甘棠街是条老街,从建都至今,城中大大小小的街有许多都随着城区的重新建设和规划消失不见, 而甘棠街也只勉强留下了一半。
街两边是权贵与平民的杂居区,高高的院墙布满了经年的雨痕, 使得这个地方看上去似乎尘封着许许多多的陈年旧事。
燕九少爷都已有些数不清自己是第几次踏上了这条老街, 街上行人寥寥, 大多裹紧身上的棉衣步履匆匆。冬风从脚边刮过, 卷起他竹青色粗布棉袍的袍摆。将手揣进袖筒里, 慢吞吞地走在甘棠树下,夕阳微红的光并不能给这条街增添多少暖意, 这使得因这段时间个头长得太快而身形变得瘦削的他看上去愈加单薄。
步星河, 这是一个充满浪漫色彩的名字。
信步登碧游, 负手赏星河。
应该是个自在潇洒的人吧。
步家灭门之前, 几代人都住在这个地方, 这条街,这些白棠树,这道古旧的院墙, 都曾是步星河生命中最熟悉的东西。
慢慢地踏着铺街的青砖向前缓行,仿佛可以想象出少年时的他与玩伴由这街上玩笑追逐而过的情景,也许他曾在某一棵树的树干上刻下过心仪的姑娘的名字,又许会调皮捣蛋地在哪一面院墙下背着人撒过一泡童子尿,还许会……同他那两个最亲挚的朋友由白棠花下搭肩而过,兴致勃勃地憧憬着他们未来的、共同的锦绣人生。
而如今,这一切都不复存在。
原本步府所在的地方,现下是一片还算兴旺的花鸟市场——某些人甚至连步家住过的一砖一瓦都不容留,皆尽拆了毁了,企图抹杀他们曾经存在的一切痕迹。
天尚暖和时燕九少爷来过此地,买过一盆素心兰,还顺便逛了逛花鸟鱼虫店。
这些店铺中门面最敞亮的一家,叫做“归去来居”,乍一听还道是酒肆,实则却是家鸟店,卖鹦鹉,卖八哥,卖鹩哥,卖椋鸟,所有的鸟都会说话,客人一进门便齐齐冲着你叫“公子英俊潇洒,快带奴家回家”。
燕九少爷第一次去的时候,正有几位客人在店中挑鸟,其中一位是纯粹的外行,挑来挑去不小心挑中了一只老鹦鹉。
“请这位爷见谅,这只鹦鹉是小店的非卖之物,实则它的年纪也有些大了,今年已快满二十四岁,您买这一只不大合算,不若挑只年纪小些的,回家慢慢养起来,也能养得熟。”店掌柜这样说。
那客人有些尴尬,微恼地道:“不卖?不卖你把这鸟放在店里作甚?!”
店掌柜陪笑:“这鸟儿是东家自小养起来的,见它年纪大了,便教放在店里和别的鸟儿在一起,也不致孤单。”
那客人方不再纠缠,转头去挑别的鸟儿,掌柜不敢怠慢,亲自陪着这客人挑选。
二十四岁的鹦鹉,年纪确实不小了,燕九少爷出于好奇,走过去仔细瞧了瞧它。老鹦鹉生着一身灰皮毛,看上去并不怎么出众,不知刚才那客人是看上了它什么,对于人的靠近它没有产生丝毫的警惕与胆怯,反而歪着头仔细地在燕九少爷的脸上打量。
“会说话么?”燕九少爷只是随便问了一句。
“会呀会呀。”它居然能够回答。
“你叫什么名字?”燕九少爷偶尔也有童心,翘着唇角问它。
“小星星。”它说。
“谁给你起的名字?”燕九少爷问。
这一次它没有听懂,于是便模仿他说话:“名字,名字,名字。”语速慢吞吞,倒有个三四分像。
“你还会学什么?”燕九少爷问。
大概是“学”字听懂了,老鹦鹉摇头晃脑地学起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倒是很有腔调,却不知这腔调是学的谁。
“回望高城落晓河,长亭窗户压微波。水仙欲上鲤鱼去,一夜芙蓉红泪多。”老鹦鹉还在背诗,摇头摆尾甚为开心。
“黄尘清水三山下,更变千年如走马。”燕九少爷考它。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老鹦鹉满腹经纶,可惜不是同一首诗。
燕九少爷听着,心中忽有所动,老鹦鹉背的这些诗句,听来似乎……
于是又出了一句考它:“眼前沧海小。”
“衣上白云多!”老鹦鹉这一次接得既快又准。
半缘修道半缘君。
水仙欲上鲤鱼去。
醉后不知天在水。
眼前沧海小,衣上白云多。
燕九少爷听见了自己胸腔里重重的撞击声,他盯着老鹦鹉,将自己的声音清晰地吐出去:“你可识得燕子恪?”
老鹦鹉听不懂他的话,但它却有条件反射:“清商,你又教小星星说什么了?!昨儿睡到半夜,它冷不丁一声大吼‘着火了’,唬得我鞋都没穿光着就跑出了屋子……”
燕九少爷只觉得鼻间的呼吸声骤然在耳边放大了数百倍,深重的,急促的,令他一时间听不见世间一切的声音。
“你,可识得步星河?”他终于又听见自己的声音,如同闷闷的雷,隆隆地送出口腔去。
“三爷回来啦!三爷回来啦!”老鹦鹉忽然兴奋地拍起了翅膀,“茶烟!茶烟!给三爷打帘儿!竹影!倒茶!竹影!倒茶!”
燕九少爷握紧微微发颤的双拳,闭了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对它说“燕子恪”,它便记起“清商”,对它说“步星河”,它却只叫“三少爷”,显然——这只鹦鹉,曾是步星河养过的!
燕九少爷唤来掌柜,问他:“敢问贵东家尊姓大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