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英看着余章京的背影,“他说什么。”
王授拍了拍袖口。
“说恭亲王在月华门跪规矩。”
程英想了想,不禁笑道“这怕和前朝那件事意思一样。”
王授文回头:“哪一件。”
“您老忘啦,陈贵妃得天花疫的那次,十二爷没哭出声,也是在月华门,先帝爷罚他跪了一日。后来,还是咱们五爷扶着他去灵前跟先帝爷认得错。”
这话说得很有意思。
不刻意想,这两件事大不一样,仔细一想又有点联系。一样都是在人前狠狠剥皇家子弟的大体面。这是皇帝对自家人表达态度的方式。
当年先帝爷也许觉得十二忒不顾亲情。
如今的皇帝呢,也许是觉得恭亲王太顾念亲情了。
“走,不耽搁,去南书房。”
程英跟上去道:“你将才也该顺问一声你家那丫头。”
“问不得,问不得……”
王授文对皇帝的了解,或许比皇帝自己对自己的了解还要深。
这也是皇帝愿意引他为议政内臣的原因。
他的女儿吧,像他,也不像他。像的地方在于他们对于皇帝心绪的敏感。不像的地方在于,王授文自知自己有这样本事,且内化为他与这个人间帝王的相处之道。该问的问,该说的说,不该问不该说的全部烂掉。这是其一。
其二,平时代皇帝草诏拟旨时,无论皇帝说得多么凌乱,甚至偶尔因为情绪词不达意,他都能轻而易举地抓住重点。满文也好,汉文也好,一通写出来,就是皇帝想说的话。
而王疏月并不知道自己有这样的敏感。
换句话说,她没有刻意去猜,刻意去抿皇帝的心思,她感受到是混沌情绪,七情六欲,喜怒哀乐好像都有。嗯,喜和哀少些,怒和乐更为明显突出来。它们五光十色地铺在她面前。哪怕很多地方是皇帝刻意掩饰过的,她也自然而然地就看透那层膜。
但看透了就看透了。
她这一生记着母亲那一句“人生在世,娱人悦己”,愿看壮阔的山河,肯赏鲜衣怒马的少年,但从不刻意去与一个人共情。
即便如此,偶尔还是会伤情。
令平元年四月初八。
那会儿皇帝的痘疮已经全部干结成痂,七七八八地掉得差不多,皇帝亦可亲自行批。奏办处的章京恢复了一日一送。
于是,南书房堆积折子雪花一般地砸了过来。
皇帝的日常起居又回复到了病前,虽尚不得出养心殿,但他仍四更即起在三希堂里看折子。王疏月前段时间几乎给累垮了,西次间太医院的临时值所撤掉后,张得通便让她去次间的通炕上歇。
后来皇帝问了她两句。张得通回说在西次间安置。皇帝听后,停笔朝临着西次间的那窗户看了一眼。而后用笔尾点了点自个案前的糕点,叫赐给王疏月,其余的也没说什么。
没有传召,王疏月酣美地整整睡了两日。
初八这日才从新去给皇帝当值。
皇帝正在复一堆黄壳子(请安折子)。如今章京们还不能进来替笔墨,皇帝只得亲笔。于是“朕已安”“朕已安”一气儿写了二十来个。写得皇帝渐渐有些拿不准“安”字的写法。
其实这些请安折字多半上地方上的官员呈上来的。并没有什么实质形的内容,但不复似不体谅这些地方官的心。皇帝正写得百无聊奈,恰见王疏月神清气爽地从门口走进来。手中端着一盘桑桑葚。
她见皇帝在批折子,就没放过去。
寻了一张香几放下桑葚,自个退到后面站起规矩来。
皇帝笔没停,许是觉闷,随口起了个话题:“朕赏你的玉霜糕吃了吗?”
“回主子的话,吃了。”说着蹲了身:“奴才谢主子赏赐。”
皇帝“嗯”了一声。算是免了她的礼。
接着她又不说话了。这真的是在南书房站出来的规矩,皇帝批折议政的时候,只要不问她的话,她绝不开口。但这会儿是在养心殿啊。
皇帝本就看这些黄壳子看得无聊,她又闭着嘴,气氛就更无趣了。
但皇帝是什么人,从来都是人把话头往他跟前送,心惊胆战地候着他答话。若他主动寻什么说话,不是差遣就是训斥。桩桩件件全部是掐着人头的。平常的话题,他哪会起啊。
可是实在闷的慌。
于是皇帝犹豫了一下,停笔,抬起头问了出了一句。
“好吃吗?”
“哈?”
王疏月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什么耳朵!”
皇帝自己也觉得尴尬,只得用提高声音来压她。
王疏月连忙跪下来。
“是,奴才听见了,回主子的话,主子赏奴才东西,很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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