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君乃为臣者本分。”薛铖沉声道:“儿臣既接任左骁卫上将军,必当尽忠职守,不敢有丝毫怠慢。”
“哪怕之后北魏使者来京,你也依然会负责使团安危?”
薛铖静默了一瞬,点头道:“是。”
薛敬吐了口气,道:“你常年征战在外,对京中形势不甚了解。出任左骁卫上将军,相当于手握了一大半的京城禁军,必然招人侧目。”
“儿臣行事无愧于心,只愿守天下清明,无所畏惧。”
“清明?”薛铖低低一笑,道:“只怕不会如你所愿。”
“父王?”薛铖差异地看着薛敬,然而室内烛火幽微,并不能分辨出他面上究竟是何神色。
薛敬并没有解释太多,却问:“铖儿,我问你,你欲守家国,还是愿守天下黎民?”
“有何差别?”
“家国,是薛家的晋国、薛家的利益,勋贵、血脉、权势交织网罗而成,牵一发则动全身。但只要薛家血脉不亡、支撑的勋贵不倒,哪怕天下血火民不聊生,晋国只剩弹丸之地,你的家国依然会在。”
薛敬的声音回荡在寂静的室内,字句铿锵。薛铖惊讶得张大了眼,几乎无法相信这些话是从自己不问世事闲散半生的父亲口中说出的。
“但天下黎民却只是在晋国治下休养生息的百姓,中原千百年来王朝更迭,唯一不变的就是这些人。他们依附于王朝也支撑着王朝,但却永远不会是某一朝、某一位帝王的所有物。苛政会致民怨,战火会损民生,若想护这天下子民,你面对的很有可能就是那些勋贵重臣、世家血脉。”
“铖儿,我再问你一次,若这家国与天下黎民你只能择其一,你选谁?”
这一句几近大逆不道的话掷地有声,薛铖怔愣了片刻,耳畔突然响起溯辞与他说过的话——
“你死后晋国必将亡于北魏之手,天下从此陷入血火,即便如此,只要一句王命,你也会心甘情愿引颈就死么?”
前世渭水城那一场殊死恶战重新浮现在眼前。他拼进最后一口气、一滴血,为了什么?千百将士嘶声呐喊不退半步,为了什么?
为了京城皇宫金銮殿上高坐的那位?
不。他们穿上战甲拿起兵器,不是为了来自金銮殿上的垂怜与赞赏,而是为了他们身后千千万万道殷切的目光,为了那些在广袤土地上耕稼陶渔的百姓能安然迎接一个又一个恬淡的清晨。
他们看过太多哭嚎的稚子、死别的新妇和一抔黄土葬归人的老妪,血泪太多,不忍再看。
天下家国的分量在他心中早已划出了轻重。
薛铖对着薛敬叩首,接过了这句大逆不道的话,“儿臣,愿守天下黎民。”
一句话后,满室寂然。
薛敬微不可觉地松了口气,慢慢弯腰搀起薛铖,道:“时辰不早了,回去歇着吧。”
薛铖有些不明所以,犹豫再三终究没有多问,行礼告辞,慢慢退出祠堂。
在他一只脚迈出门槛的时候,薛敬突然喊住他:“铖儿。”
薛铖侧首。
“记住你今日的话。”薛敬的身影在烛火的掩映下格外沉重,薛铖垂眸颔首,而后迈出祠堂。
厚重的大门重新合拢,薛敬依旧负手立在灵牌边,长长吐了口气。他身后内室的门再度开启,缓步走出一个须发尽白的老者,眉眼隐含笑意,一捋长须道:“老夫果然没看错人。”
这白须老者不是旁人,正是季老太傅。
“承太傅吉言。”薛敬叹道:“若他真是个愚的,就白费我送还的那卷密诏了。”
“不打紧。”季老太傅呵呵一笑,“这小子有成王者最基本的东西,不开窍慢慢□□就是。况且那密诏还有一份压在季府,你送一份去安安人家的心也不是坏事。”
薛敬摇头苦笑,“没想到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时也,命也。”季老太傅神叨叨地晃着脑袋念了一句,“你且看着吧,他若能从这趟水里淌出来,必成大器。”
***
左骁卫这股微妙的风一夜之间吹遍京城,溯辞对此丝毫不担忧,一觉睡到日上三竿,直到房门被拍得震天响才慢悠悠爬起床穿衣开门。
一开门便对上了魏狄火急火燎的脸,他看见溯辞睡眼朦胧的模样,顿时无言:“溯辞姑娘,京城都炸锅了你还有心情睡呢?”
溯辞掩着嘴打了个哈欠,道:“你家将军又没出事,我怎么没心情睡了?”
魏狄的表情瞬间变得有些微妙。
“一大早来找我有什么事?”溯辞半靠在门边,懒洋洋地问。
“这……”魏狄眼珠子一转,忙道:“姑娘快去看看将军吧。”
他言辞急切,溯辞瞬间清醒了,皱眉问:“薛将军怎么了?”
魏狄搓了搓手,道:“姑娘去看看就知道了。”
溯辞狐疑地睨了他一眼,回屋收拾一番后便随魏狄离开。
二人穿过闹市街巷,七弯八拐地走过小胡同,最后在城东一个幽静的街道边站定。
“到了。”魏狄指了指手边这个小院子,道:“进吧,将军就在里面。”
溯辞推开门扉,院中景象呈现眼前。一进不大不小的院子,墙角栽着一株郁郁葱葱的海棠树,树下有石桌石凳,还摆着一只秋千架。薛铖坐下树下,桌上摆着茶盘,正细细品茶。
“薛将军。”溯辞快步上前,问:“你怎么了?没出什么事吧?”
薛铖昨夜彻夜未眠,眼底有掩饰不住的淡淡青色,溯辞见状心头一紧,立即伸手贴向他的额头,又问:“你病了?挨打了?还是中毒了?”
薛铖一脸莫名其妙,放下茶盏拨开她的手,抬头问:“谁跟你说我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