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等众人寻声去找,黎夜光就大大方方地自己站了起来,她对着陈式薇浅浅一笑,“既然是策展汇报,我可以提意见的吧,陈组长?”
陈式薇显然没想到黎夜光还会来找茬,但碍于场合,她只能点头。“我做的的确是‘沉浸式’展览,这种新式展览近来卓有成效,深受观众喜爱,观展人数也比传统展览高上许多,而且许多网络红人都喜欢在新媒体展览中拍照,发布在社交平台上,对展览进行二次推广……”
陈式薇的话立刻引起几个年轻组员的认同,“是的,去年帝都有个灯光雕塑展,就是因为网红尔尔自拍打卡发在ins上,结果好多粉丝都慕名去那个展览拍照哎!”
黎夜光静静等大家说完,才继续,“那这样的话,美术馆就是为了给文艺青年拍照打卡的咯?那我们展出的究竟是艺术品,还是拍照背景?恕我直言,我实在不能理解所谓的‘沉浸式’展览,难道搞点全息投影就能让观众沉浸?是不是还要发vr眼镜啊?如果要通过科技才能达到‘沉浸’,那我只能说这个展览是失败的,好的艺术品本身就具备‘沉浸’的力量,你看到《创世纪》那样的巨作不沉浸吗?看到《千里江山图》这样的名画不沉浸吗?”
她的质问并没有让陈式薇慌乱,陈式薇不急不慢,将大屏幕切换到下一页面,正是一张观展人群统计表。“如果观众都具有较高的艺术审美,甚至是懂艺术的人,那黎组长的话没有错,可我们要面对的现实是,很多观众看展览只是为了看一个热闹,美术馆需要盈利,当然要以吸引更多观众为目的。我的方案就是在用时代特有的方式去打造展览,输出艺术,传播艺术。”
这么多年,黎夜光终于遇到一个配得上她的对手,简直要热血沸腾!
“我从不否认流量的重要性,但我们是策展人,策展人的工作是在艺术和观众之间搭建桥梁,而不是将艺术改头换面,以一种低俗的方式贩卖给观众。”
“你觉得我的策展方案低俗?”纵然陈式薇想维持宽容大度的形象,可还是因为这句话表情扭曲,“黎组长真是好大的口气啊!”
黎夜光看向主办方的三位代表,问:“我想三位代表都是资深专家,请问公共美术机构的第一功能是什么?”
“当然是美术教育。”吴姐回答。
黎夜光满意地笑了一下,扭头看向陈式薇,“美术馆的美育功能确实需要推广和传播,但是无论观众来美术馆是为了拍照发ins、还是所谓的打卡装文青,策展人和美术馆却不能随波逐流。吸引观众无可厚非,但也要尽可能传播学术知识。如果盲目追求观展人数,艺术的价值就无法得到真正的体现。如果到最后观众对艺术品的概念还停留在‘看不懂、但是很贵’的层面,展览就是失败的。”
黎夜光的几番话让局面一分为二,不仅三个代表一时难以抉择,就连姬川也糊涂了。组员们更是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支持谁的意见。
陈式薇深吸一口气,保持优雅与镇定,“黎组长的话确有一番道理,但你又怎么知道‘沉浸式’展览不能学术与流量兼得呢?全景展览就是为了让观众更好地理解壁画作品,参展的作品都取自洞窟的一部分,很多观众一是没有机会实地观看,二是很多特级洞窟并不对外开放,全景展示可以让观众一眼就明白临摹作品的来源,甚至知道它在洞窟中的位置,远比展品旁的文字说明更加有效。”
“所以陈组长认为‘沉浸式’展览比传统展览更加有利于美术教育?”黎夜光问。
“当然。”陈式薇自信满满,说着话锋一转,略带讽刺地看向她,“况且我是展览的负责人,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展览的全局规划。”
气氛降到冰点,陈式薇放出最后的筹码——她是策展人,黎夜光提意见可以,但终究没有资格与她抗衡。
黎夜光眼眸一转,闪出一道冷厉的光芒,“你是策展人,当然你说了算。不过既然你是负责人,如果展览出现问题,你负责到底吗?”
陈式薇将鬓边的碎发掠到耳后,略带不屑地笑了一下,“不是我负责,难道你负责?你有什么策展方案,哦,是你之前说的室外展厅吧,你别忘了,室外没有任何设备,作品一旦……”
她的话没说完就被黎夜光打断了,“谁说我的策展方案就只有室外展厅了?室外展厅遮风挡雨都解决不了,我开个玩笑你也当真?”
陈式薇的表情瞬间凝固。
黎夜光顺势拿出一枚u盘,看向三个代表和姬川,礼貌地问:“不知道我可不可以汇报一下我的策展方案呢?”
第七十五章 得理不饶人
part75
得理不饶人就是欠债还钱,天经地义,难道还贷款不算利息,还能打八折吗?
——《夜光夜话》
汇报一直拖延到六点才结束,主办方的三位代表和姬川产生了意见分歧。吴姐支持黎夜光的策展方案,而另外两位代表商议后还是对新媒体艺术展充满期待,姬川本人则陷入了苦恼,从审美趣味上他支持陈式薇,可从情感上他又更相信黎夜光,一时难以做决定。因为意见无法统一,最后商议考虑几天后再做决定。
所有人散去后,只有陈式薇和黎夜光还留在会议室,陈式薇揉着酸胀的太阳穴,这对她来说是平地起惊雷,但对黎夜光而言,这叫柳暗花明又一村。
“我真没想到,你竟然玩这一手,你不是为了反驳我,而是为了得到一个展示的机会,对吧?”她咬紧牙关,眼底都充了血,红红的一片。
“是啊。”黎夜光点头,“不然你以为我几天加班是在做什么?哦,对,你以为告诉我余家的事,我就会站在余白的对立面,和你相亲相爱?”
陈式薇的心思被一语道破,立刻放柔了语调,“夜光,我们都是受害者啊……”
“受害者?”黎夜光啧啧嘴,“那你是我见过日子过得最好的受害者。”她说着关上电脑,拔下u盘,走到陈式薇面前。“其实你应该想得到啊,十七年前我们去不了美国是因为余黛蓝,但现在我不是不能自己去美国,为什么我不去呢?都是因为你啊,因为你,我失去了对母亲的所有期待,所以对美国再也没有任何念想了。”
陈式薇涨红的脸庞变成惨白色,怔怔地愣在那里。
走出会议室前,黎夜光扭头对她笑了一下,“对了,忘了谢谢你,现在我知道自己从不亏欠余家,自然要把属于我的东西都拿回来。”她抬手调皮地冲陈式薇点了点,“当然,也包括策展人哦!”
黎夜光从会议室出来,脸上的笑容收得干干净净,她揉了揉眉心,只觉得像打了一场仗那么累。
c市的十月,气候最是舒服。黎夜光走到一楼时,走廊的窗户开着,一阵凉风吹进来,花香浓烈。她忍不住探头看去,只见暮色下一片五彩斑斓,原来是新老展厅之间的院子里密密麻麻种满了菊花,就连几棵水杉的树根边也没留下一寸空地。
她想起前几天高茜好像说起,姬川听闻菊花是文人最爱,所以一口气买了三卡车的菊花移植来后院,看这数量,三卡车绝非虚报。
花总是能讨女人欢心,即便是这样毫无审美的种植方式,她依旧欣赏得津津有味。仔细想来,活成姬川倒也是一件幸事,无忧无虑、任意妄为。或者是高茜,心情不好就大骂一通,再生气就直接上手。哦,对了,还有余白,心情好就吃冰淇淋,心情不好就喝酒……
想起余白的瞬间,她心头一揪,也不知他会不会跑去喝酒,会不会影响画画,等等——她为什么要关心他?!
黎夜光狠狠甩了几下脑袋,收回混乱的思绪。她转身刚要走,却和身后一个人撞了个满怀,那人的胸膛结实宽厚,身上还带着淡淡的墨水味。她仰头看去,整个人跌进了一汪清泉中,余白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她竟一点动静也没听到。
“我看你在赏花,就没有叫你。”他笔直站着,双手交叠在身前,低着头却又抬眼看她,虔诚地等她回答,“我……给你的信,你看了吗?”
黎夜光眼瞳一动,视线移回窗外,“我丢了。”
余白神色一惊,却又立刻释然,“……我也猜到你可能不会看。”
“既然猜到,就不要再做幼稚的事,浪费时间。”她冷冷地说,“距离交作品还剩五十天。”
“我没有浪费时间!”他连忙解释,“信是晚上睡觉前写的,我每天都是六点就起床了……”
窗外暮色褪尽,风也愈发冰凉,她只吹了一会儿,竟觉得鼻子有些发酸,“我只是个策展员,余大师不必向我汇报进程。毕竟我们现在是陌生人,没什么关系。”
“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没有一心二用,不会影响画壁画的……”他说话的模样像个讨好卖乖的孩子,眼神里满满都是不安和哀求。
黎夜光讥讽地一笑,“所以你是来特意通知我,亏欠我们家是无足轻重的小事,甚至不会影响你画画的心情咯?”
“!!!”余白睁大双眼,连忙摆手,“不是、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