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现在就去想法子。”顾拾笑着,低头理了理衣襟,迈步走下了湿冷的台阶,“你可千万不要同人多嘴。”
“去、去哪里?”张迎兴奋起来,连忙小跑着跟了上去。
“云龙寺。”顾拾眯起了眼,眸中是毫不掩饰的欣喜的光。
云龙寺在雒阳的朱雀大街上,是前靖皇帝为安置远道而来的胡僧所建,其后长年为顾氏皇族所礼敬,但一来前靖本是崇儒而不尚浮屠,二来云龙寺的胡僧态度超然、从不介入中原纷争,是以直到如今,王朝更迭而云龙寺门庭不倒,只是也渐渐冷落罢了。
顾拾站在这浮屠祖庭之前,抬头望向那块前靖皇帝御笔亲题的牌匾。雒阳焚城,云龙寺亦被烧残,这块嵌金银丝的牌匾也断缺了一角。寺中无人相迎,顾拾便一意地往前走,庭院里秋风扫过,落叶被积水滞留在地上,有小沙弥从殿柱后探出一个脑袋,见到竟然有客来,一转身就往殿中跑,木屐踏在木质的廊上哒哒作响。
大雄宝殿里只有一尊土灰色的佛陀,也许过去是贴了金箔的,如今却只剩了泥胎了。
一位长眉长髯的老僧正背对着他们团坐于蒲团之上,闭目念经。那小沙弥跑到他身边去凑着耳朵说了几句话,老僧连眼睛也不曾睁开,小沙弥便自觉地退下了。
顾拾见了佛陀,并不很愿意下跪,于是便站在一旁等候。谁知老僧这经文却念了很久,一念就是两个时辰过去了。
扮作市井小厮模样的张迎肚子里传出咕噜咕噜之声,顾拾斜了他一眼,张迎立刻就苦了脸。
谁知这声响却惊动得老僧停了下来,他转过脸,张迎见他高鼻深目,肌肤苍白而眸色深碧,知道这是个道地的胡人了,忍不住就盯着看。
老僧慢慢地道:“小施主饿了?”
“啊?”张迎吓了一跳,“啊、是,是有点……不妨事的!”
“寺中有斋饭。”老僧撑着身子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小施主如不嫌弃,可以用一些。”
“我们不是来讨饭吃的。”顾拾忽然开了口,目光锐利地刺向那老僧。
老僧却面色不改,“这世上谁不是在讨饭吃?”
顾拾静住。
而老僧已拄着一根拐杖往殿后蹒跚走去。顾拾顿了顿,抢先几步走到他面前去拦住了他,抿了抿唇,朝他一笑:“上人便是竺法清大师吧?程钰程大夫同我说起过,大师佛法精深,更兼通药理……”
“你要的东西,我不能给。”老僧却径自道。
顾拾一怔,“为什么?”
老僧却不答话,绕过他更往前走。顾拾追问:“为什么?”
“无缘。”
老僧抛下这一句后,便进了殿后的矮房。顾拾停住脚步,片刻,回头对张迎使了个眼色。
“他要给你饭吃,你便去吃。”顾拾道。
张迎摸了摸脑袋,“您……您不进去看看?”
顾拾嘴角缓缓勾起一弯微冷的笑,“他不是说我无缘么?可我偏不信这东西。”
***
张迎跟着老僧进了云龙寺简陋的厨房,见着他从碗橱里端出来几盘剩菜摆在桌上,那菜也不知已剩了几天,黑乎乎黏成一团;剩饭倒是还在锅里,盛出来一看,米却是早已馊掉了的。
张迎的喉咙里不由得泛上来一股恶心,被他自己强行地咽下去了。
老僧抬手将竹筷递给他:“小施主请吧。”
张迎讷讷然,心里实在是很想退缩了,脱口而出道:“大师,其实我不是很饿……我回家吃,回家吃……”
老僧抬起眼皮掠了他一眼,“也好。”
张迎未料到这看起来古里古怪的老和尚这么好说话,暗暗松了口气,却见老僧将饭菜一一都放进膳盘,然后将膳盘端了起来往外走去。
张迎跟了过去,老僧端着饭菜走回了大雄宝殿,张迎越过他的肩膀,惊愕地看见顾拾正跪在佛像之前,身子笔直,一动不动。
老僧将膳盘放在顾拾身前,道:“为何不跪蒲团?”
顾拾目视前方,“我非佛门中人,亦不信佛理。”
老僧道:“那又为何要跪?”
“因为有所求。”
“你有所求于佛祖,却又不信佛祖?”老僧短暂地笑了一下,“这不是很卑鄙么?”
“我非有所求于佛祖。”顾拾道,“我已说了,我是有所求于法师。”他抬起头来,目光灼亮地盯视着老僧,“我的妻子身中内廷的哑毒已十有余年,法师既有医治之能,抬手即可解人危难,为何却不肯抬一抬手?”
“你杀过人吗?”老僧却忽然道。
顾拾一怔,眉目中黯了一黯。“……杀过。”
“老衲说了,你不是有缘之人。”老僧低垂了眉,神色里似有些无奈,“你天庭狭窄,眉锁戾气,薄唇寡情,老衲若帮了你,也不见得便不是害你。”
顾拾忽然冷笑了一声。
“你不帮我,怎知一定就会害我?即便你害了我,那也是我自己求来的,与你何干?”
老僧一怔,竟似乎被他说得哑住了。
萧瑟西风席地而过,顾拾觉出了些寒冷,但却仍然没有动弹。面对这个顽固的老和尚,面对老和尚口中那些自己听不懂的道理,顾拾心里其实也不知该怎么办的,他甚至连惯常的微笑圆滑都忘记了。
他用了最生硬的方式去求恳,他不知道能不能管用,但他只能这样子一直求下去。
老僧看他半晌,转身离去了。张迎瞠目结舌,留下也不是,跟上也不是,围着顾拾着急地转了两圈,跺跺脚道:“奴婢回去让人给这座大庙送一尊金身大佛过来,还怕他不答应么?要不,要不您让宗室们都过来敬佛,给这老和尚一个封号……”
“不必说了。”顾拾低眸看着地上那盘剩饭剩菜,“他不会吃那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