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缙知道,自己的好友王偁绝对不是信口雌黄,既然王偁这般说了,那就证明这件事很有可能.毕竟,以王偁的为人,是完全没必要欺骗自己的。
姜星火笑了笑:“那么接下来,你们就得给答案做选择了。”
姜星火维持着脸上温润如玉般的假笑:“你怎么会在这儿?”
文华殿外,姜星火正拢着手看风景,周围身着绯袍的大官们路过也见怪不怪,跟他们相比,一身青衫的姜星火简直鹤立鸡群极了。
躲在一旁偷笑的表妹也被姜星火逮到了:“别躲了,劳烦你下厨,炒两个菜,可否?”
“可以让猫猫躲在里面!”
“晚上在哪住?安排舍馆了吗?”
当然不能跟朱瞻基一样,可以在宫里住,事实上,即便是后宫以外的宫城,到了晚上也得落锁关城门的。
“那就看你怎么选择了。”
‘无知之幕’下的公平有一种程序正义的色彩,无知之幕背后的会谈,影射出了真实社会中各个社会群体的博弈,贫富差距不可避免,差距本身不代表不公平,关键还要看是否存在一套有利于社会中处境最不利者们的再分配体制。
解缙仕途本就曲折,在洪武朝的坎坷,他根本不想再经历了,如今解缙已经三十四岁了,或许对别人来说还年轻,可要知道,解缙是什么时候中的进士?
——十九岁!
毕竟像于谦这样年纪的孩童,最容易满足的就是荣华富贵和锦衣玉食,跟皇子皇孙吃一样的,穿绫罗绸缎,只需跟着读书,同学都是朱门子弟,将来绝不缺一份好前程何乐而不为呢?
不过学生要学习,姜星火也总不好拒绝,正好到了最喜爱的论道环节,估计她们也听不大懂,那就任由在旁边听着吧.若是听得无聊了,想必自己就离开了。
“我想当女医师,谁得罪我,我就要天天给他开黄连!”
解缙说道:“满朝文武,你是我唯一能倾诉的人。”
“好。”
姜星火对低俗的情裕把戏并无兴趣,但人家打招呼了,倒也不好不理睬。
姜星火要的是能与他一起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的同路之人,这条路上注定无比孤独,满是腥风血雨,意志稍有不坚,便会分道扬镳。
王偁在一旁诧异道:“此话何意?坐山观虎斗还不行吗?”
“是。”
解缙沉默了片刻,说道:“你放心吧,这件事我不会跟任何人说的,包括大皇子殿下。”
姜星火继续说道:“至于我想改造的世界一是可以为所有百姓提供最基本的平等抉择,不再有各种各样的限制,每个人可以接受均等机会的教育、医疗;二是在社会地位和经济水平上有根据差异原则确立的相对公平的制度。”
徐妙锦点了点头,她并没有急着做出任何决定,因为姜星火在太平街上说的另一句广为人知的话同样在起作用。
“其实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没什么用,因为这个世界就是不公平的。”
“我”
“所以,我会是这种人吗?”
“身上有钱吗?”
“孙悟空天天吃香蕉不扒皮,哮天犬夜夜南天门大小便。”
姜星火当然是刚处理完一天的事务,总裁变法事务衙门在他离京的时候做的也不错,卓老头能力卓越,郭琎和柴车也未曾懈怠,故此把考成法的阶段性成果,还有其他一些事情,一并给永乐帝汇报了一下。
《朱子语类》对此说的明白,“古人空手硬不相见,束脩是不值钱的,羔雁是较值钱的。(宋)真宗时,讲筵说至此,云:圣人教人也要钱。”
于谦用力地啃着自己的指甲,感觉小小的脑袋都要炸开了。
姜萱去亲自下厨了,几人主宾分座。
蓉儿机灵点,直接给小姑找了个借口:“我们要学习!”
“喔。”
王偁笑着拍了拍解缙肩膀:“我只是提醒你一句。”
“交了学费,拜了师,就跟我回去住吧。”
“等一下。”
“可以用来炒肉!”
姜星火开了个玩笑后,正色问于谦道:“可想明白哪里有问题了?”
——————
姜星火看着他们,平静地问道:“你们以为,我选的是自己?”
“不客气,应该的。”
随后,两人低声交谈。
“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实践方能出真知。”
王偁笑了笑说道:“不需要你做什么,你只管按计划,在关键时刻出手推波助澜即可。”
“你们以为大明很大,人口很多,可在这个世界上,哪怕是蒙古人已知的世界范围,总人口都远远超过了大明.如何才能在这个世界里维护华夏这个更重要的群体的利益?如何才能屹立于世界之巅?自然是要自强,只有自己强大起来,而且要在某些时刻变得不再遵守‘祖宗之法’,不那么‘道德’,不那么在乎‘天朝的脸面’。”
徐妙锦心不在焉地敷衍着。
姜星火顺手递上了手里的一捆肉干,徐妙锦气呼呼地递上了一盆韭菜。
束脩就是咸猪肉干的意思,是指学生或学生家长与教师初见面时,必先奉赠礼物,表示敬意,这是孔子规定的拜师礼。
“这些事情,或许你们会有自己的选择,但答案应该是相对统一的,那就是无恶不作的囚徒被大赦,合乎《大明律》,但对瘫痪的乡人来说不公平;朝廷为了照顾胡化严重、文教偏弱的北方,按布政使司给了名额,对南方士子来说不公平,但对大明长远发展有好处。”
“于谦、这可是于谦啊,你会是继承我理想的人吗?”
于谦则是陷入了思索,他以前只觉得公平是照顾弱者,按自己心中的一杆秤来衡量,便如分鱼那般,而如今看来,似乎他理解的公平,并不算深刻,只是原始道德的公平。
姜星火从袖子里摸出一枚八思巴文银币,李景隆留给他的那枚,然后抛到了半空中。
显然,他在思考王偁的建议。
“小姑以后你想干什么啊?”
两个小女娃已经放弃了思考,徐妙锦则陷入了纠结的内心状态。
解缙咬紧牙,却没有说话。
身后传来男声,带着一抹不易察觉的紧绷。
就在此时,姜星火开口了。
“呵呵,说句不好听的,我现在除了有个《永乐大典》《太祖实录》总裁的名头外,什么都没有。”
姜星火沉默几息,伸出手接住徐妙锦递来的油纸包,道:“那就多谢徐姑娘了。”
娴儿和蓉儿好奇地打量着站在姜星火身前的于谦,竟是头一回看到新同学表现地有些局促不安。
“如果这5个人里面,有1个人是你呢?现在你觉得怎么做,才公平?”
“再比如说,洪武年间南北榜的事情,南方士子科举水平高,但名额却是按布政使司来分配的,看着北方那些水平不如他们的士子登科,公平吗?”
徐妙锦收回了刚才的触动。
“解兄爽快。”
解缙怔住。
听到这样的回答,大本堂内再度安静下来。
“再再比如说,张真人的马受惊了,他骑着大马在街上横冲直撞,无法减速,身前左边是10个孩子,右边是5个孩子,二选一,必须得选一个方向撞,你们选吧。”
周围的宫人们还在亦步亦趋地小步走着,于谦终于明白了姜星火所说“规矩是人定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跟其他孩子不同,他们都是当今的王公贵胄,哪怕没有任何功劳,也能凭借血脉得到荫庇,但于谦不同,于谦只是一介普通家庭出身,祖父虽然在洪武年间做过工部主事,可对于这些人来说,依旧能称之为毫无背景可言。
娴儿的声音传来:“咦?公平有什么用?”
“我在娴儿蓉儿这个年纪,好像想当个琴师来着后来我把这个梦忘了。”
“来送束脩的,姜先生,这是我家娴儿和蓉儿的束脩。”
他知道自己刚才失言了。
“比如说,某某在乡里无恶不作,把人打成重伤瘫痪,被抓入了监狱,遇到改元大赦,人家风光回乡,继续鱼肉乡里,公平吗?”
“你想拉拢我,参与进去吗?”解缙冷静下来,慢条斯理的问道。
于谦似乎领悟到了什么,这跟他当初,在西湖边分鱼,是一个道理,或者说,是更深层次的道理。
王偁毫不避讳:“不过,如果解兄不想答应的话,我也不勉强。”
解缙脸上浮现一抹苦涩:“我虽然不清楚此番争斗背后是何人,但不论如何,我一身荣辱是系在大皇子身上的,而眼下变法是盖过一切的大事,大皇子殿下想要成为太子,是不能不表态,不能不作为的。”
“苍蝇附骥,捷则捷矣,难辞处后之羞;茑萝依松,高则高矣,未免仰攀之耻。”
“你说什么?”
于谦恭敬施礼:“见过国师。”
“怎么出汗了?”
徐妙锦瞪了眼两个叽叽喳喳的小侄女,然后接过了这盆茂盛的韭菜。
姜星火继续喝了口茶,永乐帝晚上没管饭,中午在大本堂当着大家的面也没好意思多吃,眼下只能用茶水压一压了。
“可若是陛下发话了呢?”
姜星火也不意外,点了点头问道。
徐妙锦望着对方潇洒离去的背影,神情怔忡,似乎没想到姜星火会突然接受束脩,更加没料到他会如此平静地对待自己。
在蹭了一顿饭后,徐妙锦带着两个小侄女告辞回隔壁魏国公府,临走前,还把装韭菜的泥盆带了回去.韭菜噶了一茬,还是可以再长出来的。
解缙笑着点了点头,旋即又摇了摇头。
烈酒顺喉而下,滚烫灼热。
朱棣皱眉。
“这就是皇宫吗?”他有些如同身在梦中一般。
若是姜星火客客气气送点正常礼物,人家就直接回隔壁了,可姜星火的举动彻底让徐妙锦放下了天潢贵胄的涵养,你不是赶我走嘛,我就不。
众人有些听不懂了,这个说法,很像是在为自己的行为粉饰,是在说自己活着,对于世界更多的人有利.或许事实确实如此,但总让人觉得这个问题最终答案心里不够舒服,因为这样同样可以解释人与人之间基于种种因素的不公平。
“天实在是太热了。”
姜星火点点头,把于谦啃指甲的手抓了过来放在膝盖上按住。
“王兄,你我自洪武二十三年相识,如今已经十余年了,从来都是肝胆相照,你说说,我这个人怎么样?”
当然,大概率是在画大饼。
朱高炽也特意拍了拍于谦的肩膀,说道:“好好读书吧。”
犹豫了数息后,于谦点头应了下来。
荣国公府离皇城不远,事实上,所有顶级勋贵的府邸都在这一片,所以小灰马“嘚嘚嘚”没多久就到了。
姜星火起身,从后面拿了个盖着黑布的地球仪。
见了几次面,徐妙锦倒也没什么羞怯,把肉干递过来,落落大方道。
“刚才你们思考的方式,便是哪个选择能让功利达到最大,换言之,就是最大化整个世界的利益.你们之所以有人会产生选择救5个未来‘更有用’的孩子,就是认为,救了这些孩子,这个世界整体的利益会变得更大,仔细想想,是不是?”
姜萱走了过来:“可以,吃什么?老和尚还俗了也不肯吃肉,还好他不在,终于可以开荤了。”
姜星火似乎压根没听出来。
于谦是个聪慧的孩子,想来只要稍加提点,必能迅速领悟。
看着徐妙锦旁边的小女娃,姜星火点了点茶盏:“刚才你问公平有什么用。”
“既然如此,我愿学。”
就在姜星火还在思量之际,如果换成别的少年郎或许会因为畏惧权贵等等原因不敢再开口,但对于谦而言却完全相反,他沉吟了几秒钟后,缓缓摇头:“还请陛下赐我回乡。”
“徐姑娘。”
“嗯。”姜星火似笑非笑:“那如果我告诉你们,左边的10个孩子都是目不识丁、天资愚笨的农家子,右边的5个孩子都是未来能考进士为政一方造福百姓的读书种子,这次怎么选?”
“是不是觉得太功利了,觉得行霸道丢了王道,觉得不够符合道德的标准?”
在这一瞬间,徐妙锦明白了,姜星火这句话的含义。
“嗯,我想和解兄联手。”
徐妙锦诧异地转过身,就瞧见原本离开的姜星火折返回来,手上端着一盆.韭菜。
“对!我们要跟新同学一起探讨!”娴儿跟着反应了过来。
蓉儿怯怯地说道:“姜先生,你天天想这些问题,头发都会掉光的,我们还是想待会儿吃的好吃的吧。”
张宇初骤然醒悟:“这讲的根本不是什么公平,是义利之辨!若是从道义上面来讲,五条命跟十条命比,就是要救十条命;若是从利上面讲,生命并不等价,而是都有各自价值。”
不远处,解缙府邸。
虽然姜星火给她的印象很好,但自己这般放低姿态,只换来了一盆韭菜,对方明显是在轻视自己,甚至是超出了应有的礼尚往来和表面客气的尺度,难免让徐妙锦有些生气。
“.”
片刻之后,才回过神来,他盯着王偁,郑重道:“我希望这是真的。”
徐妙锦修长的手指轻扶着云纱披肩,身穿淡黄色的罗裳,裙摆上绸缎飞点缀,显得端庄华美,她目光清澈明亮,露出白皙修长的脖颈,看向眼前的男子:“姜先生。”
小于谦在马上坐的板正的,半晌才开口:“我今天是不是说错话了?”
“小姑小姑,以后我想当一个女塾师!可以打别人手掌心!”
姜星火摇了摇头说道:“不是利大于义,而是我认为,维护更重要的群体的利益,这是大于道德所赋予的‘义’的,也正是因为这个理由,我才会推动变法,我想要维护更大范围内的公平,为了这个公平,我可以打破所有观念里的‘祖宗之法’、‘仁义道德’、‘天朝王道’.那些反对变法的保守派,他们心中也有自己坚持的‘利’,只不过他们认为所谓‘更重要的群体的利益’,是士绅,是他们自己。”
牺牲更有前途、注定要为国为民做出巨大贡献的自己,来拯救几个可能一辈子都只能在土里刨食,对于大明来说根本无足轻重的农家子,怎么做,才公平?
于谦没有贸然做出回答,因为话可以说的很漂亮,但他过不去自己内心的那道坎。
神秘失踪的老和尚还没回来,无人管束的张、袁二位真人,原本正在热烈地讨论着化学(炼丹)问题,但随着隔壁魏国公府徐妙锦和两个小侄女的到访,两人无意中得知了今日在大本堂发生的事情后,又转而讨论起了“公平”的问题。
他揭开了黑布,指着东方的陆地说道:“我选的是大明。”
徐妙锦准备放下束脩回隔壁,正遇到载着于谦回来的姜星火。
“不对、不对、这里还有问题。”
而今天,他在面临巨大诱惑的同时,仍然没有迷失初衷,坚守属于自己的信念,这份品行实在难得。
解缙睁大眼睛,愣住了。
科学,是他从来没有想象过的概念,而科学所造成的最直观的伟力,却偏偏让他想要理解。
为什么不亲自去江南看看呢?正好有与日本的那位郡主(内亲王)一同前往的机会,去看看姜星火到底是怎么切实改变这个世界的,又是否真的能让自己为之心动。
解缙看着对方说道:“我是大明官员,岂会为了私利而违逆陛下的旨意?”
“那天上什么样?”
张宇初和袁珙沉默了,他们几乎是一瞬间就意识到了话题里的陷阱所在。
不过,于谦的耿直,显然有些触怒了一些权贵,让他们觉得不愉了起来。
可还是那句话朱棣敢画,你朱高炽敢不信吗?
说话间,解缙神色一黯:“只可惜啊,姜星火如鲲鹏一般扶摇直上九万里,我还在做这些熬人的活计。”
是啊,变法维新,肩上这么重的担子,如泰山一般,怎么吃得下呢?
永乐帝明确地通过回答周王的奏疏,告诉大皇子,要多跟国师亲近学习、和谐相处,学明白了,有所成就了,那么就可以给你正名了。
如果真的有这么一块‘无知之幕’,那么就不会出现力气大的小孩,抢走力气小的小孩的鱼的情况了。
说罢,他抬脚往里边走去,步履稳健从容,姿态翩跹若风中的羽毛,叫人难忘。
“当然。”
姜星火坦诚道:“选右边。”
见状,王偁微笑着离开座位,缓缓踱步,来到窗边。
“你知道吗,有时候我宁愿当一个普通人。我喜欢吃肉、爱玩闹,每天睡到日上三竿,然后跑出去秦淮河上寻问柳,我可以像街头的混混一样,游荡京城,享受风流,如果可以,我希望能过一辈子这样悠闲惬意的生活。”
王偁叹息道:“可你这样的人,能吗?你是解缙,你是一代绝世才子,你不该这样子的,你该站在万人之上!相信我,我不会害你的,解兄。”
半晌后,解缙最终如释重负地点了点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