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下将那半片衣裳又拿出来看了一回,朝廷官印的朱红印泥是秘方特制,经久不褪色,挺好辨认,此物却是不能随便丢了。
贺成章见妹子房里灯烛未灭,抬手敲了敲门:“二娘。”
瑶芳心道,这天都黑了,他怎么又过来了?青竹打开门,叫一声:“大郎。”
贺成章喝道:“你们两个都出去,看着外面,不许有人偷听!”青竹与绿萼面面相觑,看贺成章脸色不好看,多一个字也不敢说。踮着脚尖出去,将门从外面扣上了。
瑶芳起身迎来,离贺成章三步远站定,试探地道:“哥?”
贺成章拿眼睛将她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冷笑道:“一年未见,你长本事了啊?”
“额……情势迫人,我只好自己带着弟弟往东边儿走……”
“我不是说这个!”贺成章上前一步,咬牙问道,“姜家那个贼小子,是怎么回事儿?他怎么就认定你了?”
原来是说这个,瑶芳轻松一笑:“他才多大的人啊?说着玩儿的吧?你越理他,他越来劲,不理他,他自己觉得没趣儿就丢开了。小孩儿都这样。”
贺成章不知道是要再揍姜长焕一顿好,还是把妹子也揍一顿看能不能揍得灵醒点儿。气得也不冷笑了,大步跨上来揪住妹妹的耳朵:“你还是不是姑娘家啊?被占了便宜就当没事儿一样?小孩儿?那小孩儿就比你小一岁而已!你知不知道你多大啦?你今年都十二了,快及笄了,阿姐在你这个时候,爹娘都在想她的婚事了,你还梦着没醒呐?!”
瑶芳一怔,嗫嚅道:“他就是小嘛……”
贺成章另一只手也揪了过来,两手发力,提着妹妹两只耳朵往上拔:“你脑子呢?!脸被猪啃了,脑子也被他啃了?!你多大的人了?还不知道自己护着自己?”将妹妹揪到了镜子前。
瑶芳想说,我三十七了……张张口,又顿住了,怔怔地看着铜镜里那张细嫩的脸,轻声道:“原来我十二啊。”
贺成章松开手,见妹妹两耳通红,心里已经后悔了,故作不经意地给她揉着,放缓了声音:“是啊,你永远是我妹子,在我这里永远是小的,可你十二了啊,快要成大姑娘了,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可得小心啊。还有啊,我看你也不傻呀,怎么就不斩钉截铁说明白呢?你的钱被贼偷了,是不是因为贼染指过你的钱袋,就要将剩下的钱全给了他呀?”
瑶芳被他逗笑了,从镜子里看着贺成章,轻声道:“哥,我有数的。别急,听我说。总是欠他们家的,但我不能拿自己还,一路教他读些书,日后他要考个实职也方便,为人处事也能干练些,算是我还了恩情了,再多,我就做不到了。这个事儿,是我欠考虑,总想着拖一拖就淡了。好在遇到了哥哥,明日开始,我不见他,好不好?”
贺成章叹道:“这都什么事儿啊?行了,这事儿交给我吧,你这一路,”说着,贺成章也哽咽了,“总是我们不好,才叫你吃这样的苦。姜大真不是个东西!居然让你们老弱妇孺往这里来,亏得曹忠没异心,否则……”他真不敢想。
瑶芳笑道:“哥哥小瞧我了,我与青竹、绿萼她们,从没有一同入眠的时候,也是轮流守夜。只叫他划船,兵器都是我们收着,不予他寸刃。他敢动,我早叫他死了。”
“呸!你知道什么?你那花拳绣脚?除非能练得娘那般,否则在男人面前屁都不是!可长点儿心吧!”
被人护着,由内而外地暖,真是舒服得全身毛孔都张开了。瑶芳笑道:“好。哥哥既然过来了,咱们商议件事儿。我想,不如将江西道御史、巡抚、卫所那里都送了信,如何?”
贺成章颔首道:“很好。明日说与阿婆,将消息投放了,他们就得加急使驿路往京中送信。不日便要有人护送咱们上京。到时候,你要记着,一定要跟着上京。虽然焦心,可派不派兵,派得快与慢,内阁议事争执得如何,还得看京里。不要以为送了信出来,就可以吵着去见爹娘,同生共死了。”
瑶芳一路逃亡,心中有愧,红着眼圈儿道:“知道了。哥……”
“嗯?”
“爹会没事的吧?”
贺成章也是尴尬,轻声道:“会的。”只要他活着,被他祸害一辈子,我也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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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贺成章先去见罗老太太,等她用完了早饭,看着宋婆子撤了菜碟粥碗,才缓缓地将楚王已反之事说了出来。罗老太太到底是经过事儿的人,居然没昏倒,强撑着一口气问道:“现在怎么办?”这会儿她特别感谢孙子能顶用。
贺成章道:“自然是要报到朝廷了,原本妹妹独个儿来,还有得周折,她能逃得命来,已经不容易了。连小弟也是她带出来的,可是累坏她了。”
罗老太太又开始捻数珠儿了,闭着眼睛道:“你们都大了,比你们爹强。可惜你们爹娘……”
纵然祖母闭着眼睛,贺成章的表情依然恭敬:“爹娘未必就有事了,姜千户提前知道了消息,兴许能逃出来呢。”
罗老太太冷笑道:“他一方太守,弃城而逃,是个什么罪过?纵然不问罪,前程也没了。要么全须全尾守住了城,赶走或擒了楚王,要么就殉城,否则,便是满门祸事。我辛辛苦苦养了个儿子,没到想是这么个结果。”
贺成章躬身道:“现在说这个,为时尚早,还请借祖母的印鉴一用,须得投书。”
罗老太太也没睁眼,说一声:“宋家的。”宋婆子一路小跑去取了只朱漆的匣子来,当面打开,里面正是一枚印章,贺成章看了一眼,抱着匣子退了出去:“我去写折子。阿婆收拾一下行装,咱们现在就登船。”
罗老太太花白的头发上下动了动,贺成章出去吩咐登船的事宜。听到孙子的脚步声远去,罗老太太缓缓地张开了眼睛,泪水从浑浊的眼睛里溢了出来。
贺成章的动作很快,不消半个时辰,已经催促着将大船收拾好了,他与老安人西进的时候乘的是艘不小的官船,因走得急,也没收什么依附而行的商船,说走就走。瑶芳的座船比起官船来就小得多了,当下都搬到官船上去,姜长焕也分了一间不错的房间。瑶芳的座船也被贺成章另拨了两个船工,撑着船、船上载些柴米等物,跟着官船走。
上了船,贺成章便埋头写报急的奏本,又写投帖的名刺,让瑶芳将先前印的招贴收好,且不要发出去。他下笔极快,船工还未将船撑离水驿多远,已经书就。写完了,又揪了姜长焕过来,让他也签名。
姜长焕才挨了打,反醒了半夜,今天早饭都是在自己房里用的。身边是一个贺成章分给他的小厮,曹忠虽跟着他,侍候人的活计做得却不够精细。如此待他,也是周到——要是贺成章别拿防贼的眼神儿来看他就好了。
听说要他联名,姜长焕怔了一下:“我?”
贺成章对他不复和风细雨:“废话!反情是千户发现的,他不在这里,当然要你来代替。”
姜长焕闷声不吭地写了名字,一边写,一边瞄了一眼,上面写了他爹首先发现了楚王的阴谋,其次才是渲染了贺敬文的忠义。最后写两家孩子跑了出来报信,并没有接姜长炀折反的事情,只写他也出来报信,但是后来没听到消息。贺家很厚道,姜长焕熊虽熊矣,大道理还是听爹娘念叨了很多的,心里生出一股愧疚来——自己好像是不大厚道。
签完了名,贺成章将文稿收好,一扬下巴:“你每天都到我这里来,我与你讲些功课!”
啥?为啥是你讲啊?姜长焕又挨一棍。
呵呵,再让我妹子跟你独处,我就是棒槌!
两人眼神交锋,片刻,姜长焕败下阵来,垮了双肩:“是。”
贺成章道:“你那是个什么样子?纵是千难万险,也不能松懈了勤修己身。项羽力可举鼎,终要学万人敌。书到用时方恨少,”狠狠训了姜长焕一回,又给他布置了功课,“你说不定还要面圣,等见了圣上,一问三不知,又或言语粗俗,什么后果你自己掂量。”
姜长焕乖乖应道:“是。”
“魏晋好风仪,其实什么时候都好风仪的,你样子好看,旁人心里也好多向着你些。”
此话有理,姜长焕受教,正要问几个上回瑶芳讲的,他没听懂的事儿,停却慢了下来,宋平过来禀报:“大郎,前头水道有些拥挤。”
贺成章皱眉道:“怎么回事儿?”
宋平躬身答道:“上游大水,江水暴涨,已过了下游,人贩子们就撑船过来了。天灾的时候,正是拣漏的时候,发没良心的财。先前买个丫头小子得四、五两银子,现在八百钱就能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