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铁老张师傅一大早嚷嚷想吃鲜鱼,市场上是没有公开卖的,张师傅自己跟一个熟识的村民递了话,晌午前那个村民逮了鱼悄悄送来,小半盆的野杂鱼,多是巴掌大的“鲫瓜子”和“黄辣丁”,才要了五毛钱,那村民还主动帮着收拾干净了。
野杂鱼放两个红辣椒,多多地放上一大把雪白的蒜瓣儿,葱姜花椒酱油醋,小火慢慢炖足火候,闻着就鲜香扑鼻。
六个菜有荤有素,配上一大锅白米饭,几个师傅还喝了点儿白酒,吃过午饭,大伙儿坐着歇息,徐师傅就吩咐说,大过节的,下午下午横竖也没啥活,干脆就提前到四点钟下班,大家早早回家过节吧。
头一回下班走这么早啊,太阳还暖洋洋在天上挂着呢。杨边疆跟冯荞一起出了农具厂大门,顺手递给她一包东西。冯荞接过来,先坐上自行车,杨边疆骑车上了大路。
“什么呀?”
“石榴,我妈让给你的,说过节应个景儿。”
冯荞打开来,几个红艳诱人的石榴,两个香木瓜,一袋大白兔奶糖。冯荞把那木瓜拿起来,开心地凑到鼻子下嗅,这香味儿实在太舒服了。这可是稀罕东西,木瓜树在当地很稀罕的。
“石榴是家里树上结的,木瓜是我妈从舅妈家弄来的,他家有一大棵树,听说结了很多,满院子都香喷喷的。”
香木瓜跟南方的番木瓜不同,硬邦邦的,味道酸涩,不经过处理是没法吃的,但是很香很香,那香味儿特别清爽舒服。油润的黄颜色外皮看着就很漂亮,而且不容易坏,放在屋子里几个月也不会烂的,满屋子都是沁人心脾的香味儿。
年轻姑娘们自然喜欢这东西,谁要是弄到一个就当宝贝似的,放在屋子里能玩一冬天。
杨妈妈可真是有心。
杨边疆没说,冯荞却也猜得到,那一袋子大白兔奶糖肯定是他放进去的,这种奶糖只怕小镇供销社还买不到。冯荞皱皱鼻子,心说真是的,拿她当小孩哄,可心里却甜丝丝的。
冯荞从小没了亲妈,从小就是格外的懂事省心,似乎就没怎么体会过被人当小孩疼宠的感觉,她拿着这一包东西,心里暖暖的。
“哥,下回别买这个糖了,老贵的,我又不是小孩儿。上回你送节礼带去的糖块,二伯娘那还收着呢,我也没少吃。”
“就是个零嘴儿,不是小孩就不能吃了?你太瘦了,我怕你低血糖。”杨边疆回头笑,眼前的确是个俏生生的大姑娘了,可在他眼里,还不就是个小孩,比他妹妹兰江都小呢。兰江这都出嫁了,动不动还赖着他妈撒娇。
杨边疆心头忽然有些遗憾,冯荞这姑娘是不是也太懂事省心了点儿,都不怎么跟他撒娇。杨边疆觉着,十六七岁的姑娘家,就该有事没事撒撒娇,使个小性子,才像个年轻小姑娘的样子。
冯荞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她小时候就没怎么吃过糖。原先买糖不光要糖票,不光贵,还限购,记得有那几年,买水果糖还得要医院证明才能买到,一次只让买十颗,农村小孩子哪里吃到过?
如今供销社宽松了些,糖虽然还是紧俏商品,有票有钱好歹能买到的。他们这阵子订婚,杨边疆买的糖块多,倒是让她喜欢上吃糖了。
“哥,你妈穿多大码的鞋?”
“干啥?”杨边疆扭头看她。
“我想给她做双鞋。”冯荞露出一丝羞涩。人家对她好,她也该有所回报才对。不管别人把“婆婆”这种生物说的多么讨厌,只要有可能,她都希望能往好了处,何况杨妈妈给她的印象真的挺好。
杨边疆明显顿了一下,心里不知怎么的,生出某种醋溜溜的感觉,老半天才说:“那好啊,等我回去问问,一准又把她高兴坏了。”
杨边疆可不承认,他这会子心里有点醋味儿,冯荞要做鞋,怎么却先想着给他妈做……不过他可坚决不会承认的。
两人说说笑笑,很快到了冯庄村。在村口道了别,冯荞自己拎着袋子先去了趟二伯家。她今天去买肉的时候,一起买了两斤,打算着给二伯家送一斤去。她要是不在,二伯娘那粗枝大叶的性子,再加上秋收太忙,她才不会操办过节呢。
二伯家没人,眼下正值秋收大忙,生产队没那么早收工。冯荞前阵子在二伯家住,还备着钥匙,她就自己开门进去,把肉放在桌上。看了眼手表,才不过四点半,时间还早着呢,他们今天毕竟是提前下班。
冯荞一想,反正天还这么早,干脆先帮二伯娘准备点儿饭菜,再回家也不晚。这样等二伯娘他们收工回来,就可以好好过个节了。
冯荞笑眯眯剥了一颗奶糖放进嘴里,一边哼着歌儿,一边快手快脚收拾做饭。她先把米汤煮上,烧开后锅底塞几根小树枝,用勺子撑着锅盖,让米汤慢慢熬烂,自己腾出手来去准备菜。
白菜粉条炖猪肉,墙头现摘的丝瓜清炒,再来一个蒜泥茄子。瞧见二伯娘那罐子里有新攒下的鸡蛋,冯荞十分阔气地拿了五个,又做了个青辣椒炒鸡蛋。
四碟菜上桌,冯荞又拿了个空碟子,摆上四块月饼,看着似乎单调了些,又把杨妈妈给她的石榴掰开一个,也摆在碟子里头,还别说,黄灿灿的酥皮月饼衬着红通通的石榴,还挺应景儿的。
嗯,这一顿“中秋家宴”算是相当过得去了。
这一忙活,太阳已经落下去了,晚霞烧红了西边大片的天空,冯荞琢磨着,生产队也该收工了,她这会子回家去,还是平常下班到家的时间,正好赶上冯老三和寇金萍他们收工回来。
冯荞看着一桌菜心里小小得意了一下,等二伯娘他们回来一看,有热饭热菜等着,肯定会惊喜吧?她洗洗手,拿上黄帆布挎包,锁好门离开。
冯荞从二伯家的那条巷子走出来,迎面看到邻居四婶扛着耙子匆匆回来了。
“四婶子,收工啦?”
“收工了,哎总算收工了,队长脑袋八成让驴踢了,非得将就把那块地干完,你说好歹是过节,咋就不能早收工一回。”四婶子抱怨完,笑着问冯荞:“冯荞啊,你来找你二伯娘?她在我后头呢,这就该来到了,你稍微等等。妇女先回来的,男劳力还要把花生运到大场,你二伯和堂哥他们兴许再等一会子才能回来。”
“哦,我其实也没啥事找她。四婶子,那我就先回去了。”
正说着,忽然听见一阵嚷嚷声,好像有人在吵架,农村里妇女吵架太寻常,冯荞起初没当回事,可听着听着,怎么好像二伯娘那中气十足的大嗓门呀。她仔细一听,拔腿往那个方向跑去。
还真是二伯娘,她正抓着一个妇女撕扯,凶巴巴地连撕带骂,连打带踹,那妇女被她揪住头发摁着脑袋,也看不清是谁,旁边几个妇女围着拉架。冯荞吓一跳,赶紧跑了过去。
“二伯娘。”冯荞一边叫,一边试图把二伯娘拉开,好几个妇女也帮着拉,可二伯娘揪着那妇女的头发不松手,她身板壮力气大,别人一拉她,那妇女就只能低头弓腰撅着屁股,十分狼狈地被她揪着走。
一团混乱中,众人好不容易把两人拉开了,那妇女的头发也薅掉一大把。只见二伯娘两手一叉腰,吐出一口唾沫:“呸!我抽不死你个烂货。”
冯荞赶紧一辨认,那妇女是孔志斌的堂婶,村里人平常称作孔四家的,记得这人前两年因为些鸡毛蒜皮的事,跟二伯娘干架,在二伯娘手上吃过亏的……话说她咋还没学乖呢。
当着外人在,冯荞也不好多问,只好一边劝,一边想把二伯娘拉回家,可二伯娘那身板,冯荞哪里拉不住,眼睁睁看着二伯娘甩开她,直往村东去了,那架势,撸着袖子叉着腰,风风火火锐不可当,一边自己还气得要命,一路走一路叫骂,走到村东头的一段路上,就那么挺着肚子,岔着腿,手指着东北角亮开嗓门叫骂。
她也不指名道姓,也不骂别的,就一个劲儿骂“黑心肠”“烂舌根”之类的,二伯娘骂起人来,标准的农村妇女骂大街,那词儿一串一串的,朗朗上口,还自带节奏,简直莫名气势又莫名喜感。
“……你个坏良心的,你个烂肚肠的,你造谣嚼舌说瞎话,你还是不是人?你头顶长疮脚底流脓,你整个坏透气了。你个黑心肝的贱货,你个毒肠子的烂货……”
冯荞琢磨着,她这是骂谁呢,孔四家倒是住在村东北,可是……冯老三的家就在前边呢,二伯娘可不正对着冯老三的家骂吗。
二伯娘虽然凶横不好惹,可她性子直爽,素来很讲理,绝不是不是那种无事生非的泼妇。冯荞听她骂了这半天,心里大约有点儿数,可又不知道到底因为什么。
二伯娘叫骂了半天,骂得累了,也不见谁敢出来应一声。堂哥他们闻讯也匆匆赶来,跟冯荞一起连哄带劝,好容易一起把二伯娘拉回了家。
“二伯娘,你消消气,喝口水歇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