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着急,十年的时间一晃就过去了。”朱八十一能感觉到老兵油子心里的惆怅,拍了下此人的肩膀,笑着安慰,“况且你现在一文钱都没有,即便回到家乡去,不也没法过日子么?!”
“我会帮人盖房子!”伊万诺夫立刻举起手,大声强调。一句话说完了,却忍不住又唉声叹气。自己故乡那边原本就没多少人,这些年又被教堂和贵族们轮番盘剥,普通百姓家里都穷得叮当响,哪里有闲钱翻盖房子?而那些有钱的财主老爷,可以到大城市去请手艺高超的工匠,有谁会瞧得起他这半桶水的老佣兵?!
一时间,竟然发现除了给眼前这位朱都督卖命之外,天下之大,自己居然无处容身。伊万诺夫不由得咧了下嘴,苦笑着说道:“都督说得对!我现在回去,即便不死在半路上,也得饿死在家里。还是跟着您干吧,至少还有个希望!”
“行了,咱们不说这些!”朱八十一又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将话头拉回正题,“欧罗巴那边是什么样子?你能不能大致跟我介绍一下?我比较好奇?!”
“很没意思,到处都在打仗。不打仗的地方,又在闹瘟疫,一座城市里的人,转眼间就死个精光!”伊万诺夫想了想,叹息着回应。“法兰西人和诺曼底人的后裔,已经打了整整十年,因为黑死病才暂时停了战。东面奥斯曼人在步步紧逼,马上就要打到君士坦丁堡了,但当地的农民还在忙着抗税,几个领主互相在算计,谁也顾不上管外边的事情。。。。。”
一边说,他一边偷偷打量朱八十一的表情,很好奇这个年青的叛军都督,怎么会对欧罗巴的事情如此感兴趣?一点儿也不像自己以前见到的蒙元高官,总自以为住在整个世界的正中央!
朱八十一对欧洲这段时间的历史了解得极少,但这个少,却是相对于二十一世纪的中国人来说的。相对于十四世纪中叶的中国人,无论是饱学鸿儒,还是普通白丁,他的那点儿可怜的世界历史知识,都称得上是渊博到了极点。一边听着伊万诺夫的介绍,一边对照着自己了解的内容,频频点头,遇到实在犯迷糊的地方,提出的几个问题,也都恰恰提到了点子上。如是聊了大约半柱香时间之后,伊万诺夫已经顾不上再偷看他的表情,而是张大了嘴巴,直挺挺的跪了下去,“伟大的先知,伊万诺夫不该怀疑您!伊万诺夫请您宽宏大量,原谅,原谅伊万诺夫的愚蠢。伊万诺夫愿意做您的奴仆,一辈子都追随您,用生命来捍卫您的安全,捍卫您的荣耀!”
说罢,按照不知道从哪学来的礼节,手脚和脑袋同时趴了下去,五体投地。
“起来,起来!”朱八十一不知道自己随口说出几个欧洲的国家名字和地名,居然能起到“虎躯一震”的效果,愣了愣,双手用力,将伊万诺夫从地上拉起。“我只是,只是读的书多,读过几本书而已,不是什么先知!”
“您的奴仆来大元两年多了,从来没遇见过比您还渊博的人。也从来没听说哪一本书里,介绍了眼下欧罗巴的情况!”伊万诺夫不敢用力挣扎,却坚持不肯相信朱八十一的解释。
“噢,是吗。那我想想,应该,应该是前几年,一个过路的色目传教士跟我说起过欧罗巴的事情吧!”朱八十一最讨厌装神弄鬼,犹豫了一下,随口编道。
“即便是传教士,所走过的地方也极其有限,不可能知道得比您还多!”伊万诺夫坚决不信,继续低声驳斥。话刚一出口,穿着铁靴子的脚忽然被人徐洪三狠狠踩了一下。
“嗯!”虽然不疼,却也让他微微一愣,质疑的话再也说不出口。心里却偷偷暗道:“怪不得城里便边的人都说都督是天使在人间的化身。即便这传言有夸张的成分,都督至少是得到过神谕的。比教堂里的那些鸡奸犯距离上帝近得多!”
高加索人自打十一世纪起,就开始信奉东正教。最近几十年虽然受到了穆斯林教的极力侵袭,蒙古统治者对于上帝之说也不太感兴趣。但是在民间,东正教的影响力依旧非常庞大。即便平素从来不去教堂的人,也坚信上帝、先知和大天使长的存在。所以遇到自己无法理解的事情,本能地就会往神迹上靠。
朱八十一见了伊万诺夫的表情,便知道关于欧洲历史的探讨,短时间内甭想再进行不下去了。好在到了此时他已经了解得差不多,知道英法百年战争刚刚开始,西班牙和葡萄牙还没兴起,君士坦丁堡也还没陷落到奥斯曼帝国手中。当然短时间内也暂时还不会有什么大航海时代,更不会有什么八国联军了。
不存在八国联军,学某个二鬼子那样携洋自重的愿望也彻底落空,他能从此刻的欧洲得到的,除了眼前这个老佣兵所掌握的团队作战技巧之外,恐怕只有最简单的火器知识了。
想到这儿,他又从书桌上拿起火枪盒子,当着徐洪三和伊万诺夫的面儿将盒盖掀开,指着里边的铜手铳问道:“伊万,这东西,你以前在欧洲见过么?蒙元那边,我是说你在来到中国后,见到得多么?”
“手铳!”伊万诺夫的眼睛登时一亮,从盒子中将火枪抓起来,端在手里,冲着窗外来回比划,嘴里还不停地发出“呯!呯!”的声音。
“不是让你玩儿的,大人问你话呢!”徐洪三立刻拍了他一巴掌,大声提醒。
“啊!”伊万诺夫夸张的惨叫,连忙将手铳放回盒子里,点头回应,“见过,眼下不但大元有,欧洲也有了,比这个大,模样都差不多。不过这东西不太好用,九十腕尺,也就是你们说的三十步距离之外,就打不穿铠甲了。装填也特别麻烦,还不如弓箭好用呢。唯一好处是不需要训练,是个人端起来就能用!”(注1)
“才三十步?!”朱八十一闻听,立刻知道自己被李四给骗了。这手铳看起来做工精良,实际威力自己前一段时间炸坏的那门盏口铳差不多。只适合摆出来吓唬人。也就是自己这种融合了另一个世界记忆,谈枪色变的人会被李四那厮给糊弄住。当时换了其他任何一个人,恐怕都不会上当!
“又他奶奶的被网络给坑了!”想到这儿,朱八十一忍不住仰天长叹。谁说古代人好哄来着!自己怎么被古人摆了一道又一道?!纵观世界穿越历史,论倒霉程度,自己恐怕不算头一份,也能排到前三吧。咱朱某人,运气怎么这般差?!
注1:十四世纪欧洲,计量单位为腕尺。大约一腕尺在52到53厘米左右。误差很大。
第四十三章 那一扇门
伊万诺夫不知道朱八十一是因为上了古人的当而自怨自艾,见到自家主人面色灰败,还以为是嫌手铳威力太小的缘故。想了想,笑着讨好,“大人不用丧气。其实想把射程和威力提高一些也容易。无非是把铳管再做得长一些,孔径再做得粗一些。多装点儿火药进去,威力自然就大了!”
“会炸膛!”徐洪三和朱八十一同时转过脸来,像看白痴一样看着他,大声否决。盏口铳的尸体现在还摆在左军大营的将作坊里,全军上下,现在有谁不知道火药不能无限量地朝盏口铳里头装?!也就是这个刚刚投降过来的大猩猩,还以为红巾军的火药与大元那边一样呢,点燃后只能用来听个动静呢!
“炸膛?”伊万诺夫机械地重复了一句,旋即想起来自己最近看到手雷兵训练情景。那火药的威力,绝对不是以前在西方当雇佣兵时所看到的火药能相比。不由地沮丧地拍了自己脑袋一巴掌,大声忏悔道:“我,我居然忘记了您这边用的是新配方!这个,这个把铳壁加厚一倍还不行么?要不就加厚两倍,三倍,一直加厚下去,总会有不炸膛的时候?!”
“说你蠢,你还不服气!”徐洪三圈起手指,在伊万诺夫的头盔上狠敲,“那是铜,知道吗?铜,知道么?一斤铜,可以铸两百多枚通宝的。就这样一杆手铳用的铜料,买猪,都能买差不多三头你一样重的了!你还想再加几倍?!再家几倍!你去挖铜去?还是画到纸上就能变出来?!”
“啊,别打,别打!我以前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伊万诺夫像旁边跳开一步,抱着脑袋求饶。虽然来蒙元两年多了,他到军营外闲逛的时间却屈指可数。所以脑海里一直还以为,东方的铜价也和西方差不多高低。此刻乍听闻一把小小手铳的用料就价值三头猪,眼睛立刻瞪了溜圆,“那我的千夫长军饷,大人是给铜钱,还是。。。。。。。”
“军饷,就知道军饷。没钱,给你发交钞,大元朝的交钞!”徐洪三闻听,曲起手指来又敲。直到把对方敲得蹲在了上,才冲朱八十一施了礼,大声安慰道:“都督别听这蠢货的。有那么多钱,咱们还不如多置办些火药做手雷呢!即便是拴了绳子往外甩,也不比火铳射程远!”
“唉!”闻听此言,朱八十一只能无奈地叹气。经过了上一次实战之后,手雷作为一种新式武器,算是彻底被徐州红军视作克敌制胜的法宝了。仿佛无论遇到任何敌人,几百枚原始手雷扔过去,就能瞬间锁定胜局一般。
然而他却固执地相信,火枪兵才是军队今后发展的唯一正确道路。要不然在原本属于朱大鹏的那部分记忆里,怎么只有机枪大炮,专业掷弹兵却是昙花一现,就彻底失去了踪影呢?!
“李参军最近做了一种可以两个人推着走的投弹机,能把二斤重的铁雷投出三百步远。临阵时三十几架投弹器一字排开,对方即便是一支铁军,也照样炸得尸横遍野!”见自家主将始终神情郁郁,徐洪三继续出言安慰。
“手雷扔得再远,也不会比标枪远,更比不上弓箭!”提到战场上的武器运用,伊万诺夫可是丝毫不惧任何人,听徐洪三说得过于肯定,立刻出言反驳。“一次两次能占到便宜,等大伙都知道了你这边有手雷,谁也不会傻傻地往前冲。先用强弩,床弩,把你的投弹器砸烂了。再用弓箭手骑在马上,边跑边射箭。你的手雷根本没机会往外扔。即便扔出去,也未必能炸得到正在奔跑的马上目标!”
“不多嘴会死啊你?!”徐洪三辩他不过,气得抬起手来就要用拳头说话。
伊万诺夫被他给打怕了,抱着脑袋就往门外躲。一边躲,一边大声抗议道,“我只是都督一个人的奴隶,你没权力打我。你不经都督许可,打我就是打都督大人。”
“行了,都别闹了!”见二人越闹越不知收敛,朱八十一皱了下眉头,低声呵斥。
徐洪三和伊万诺夫两个本意是想逗他开心,见招数失败,只好怏怏地答应了一声。都收了架势走了回来。才走了几步,伊万诺夫忽然又扬手拍了他自己脑袋上的铁盔一下,大声说道:“铜贵,可以用铁的,或者用青铜。青铜比铜便宜,比铜结实,并且比铁好融化!对,青铜!青铜!我出发前在金帐汗国,就看到过一种青铜制的手铳。样子和都督手里的这柄差不多!”
“青铜,那东西真的比铜结实?!”朱八十一脑子里对青铜没任何概念。听了伊万诺夫咋咋呼呼的话,皱着眉头向徐洪三求证。
“肯定比铜结实!”徐洪三这回没有跟伊万诺夫抬杠,而是非常郑重地点头,“便宜不便宜属下不太清楚。但青铜肯定比铜结实。我以前当轿夫时,看过好多大户人家的马车。车轴装轮子的那一段,讲究一点儿都是套着青铜的!”
“佛罗伦萨城邦那边,给教堂造的大钟,用的也是青铜!”伊万诺夫不甘落后,又飞快地插了一句。
这句话,算是彻底打动了朱八十一。后者在二十一世纪虽然是个宅男,却也知道古代大钟是什么模样。而古代大炮和古代大钟,在他眼里不过是一个斜着放,一个倒吊起来放的区别。
当即,朱八十一立刻将铜手铳连同盒子一道抄起来夹在腋下,抬腿就往门外走,“走,跟我去将作坊,问问黄师傅,能不能仿照这把手铳,用青铜铸一个放大版的出来!”
“唉!”徐洪三对自家都督嘴里总是往外蹦一些新词,早就见怪不怪了。伊万诺夫则是汉语刚刚入门,根本不知道“放大版”是什么概念。同时答应一声,快步跟在了朱八十一身后。
拜苏先生在徐州城被红巾军攻破之夜,打着弥勒教的旗号保护了居住在骡马巷周围的大批乡邻之举所赐,眼下整个徐州红巾中,左军的将作坊,无论在规模还是技术水平上,都稳稳排在了第一位。
特别是那些原本居住在匠户巷的工匠,对城破当夜另外半条巷子被乱兵洗劫一空的惨剧记忆犹新。因此即便别人开出双倍的价钱,也宁愿给左军干,而不肯改换门庭。在他们的齐心协力下,左军的将作坊,倒也办得红红火火。如今只要原材料跟得上,不但能替自家修理、打造各种兵器,还能前军和后军的活也招揽一些过来,给朱八十一这个大都督赚了不少意外之财。
朱八十一生性比较疏懒,平素将军队训练之外的日常杂事一股脑都推给苏先生,自己很少过问。上一回来将作坊还是好几个月前,安排人研究如何在铁棍上钻孔的时候。后来因为实验失败,又忙着替徐州军制造火药,就不再来了,也把将作坊的大致模样忘了个一干二净。
这回带着“新式武器”前来寻找“技术支持”,隔着老远,就被刺鼻的煤烟味道熏得直流眼泪。抬头再看,只见被苏先生专门开辟出来给工匠们当作坊的河滩上,有一座石块垒就的偌大院落横空出世。在院子上方和四周,浓烟滚滚,火星乱冒,灰黑色的泥土像雪沫一样,被早春的南风吹得四处飘扬。把周围的麦苗、树叶,还有即将盛开的油菜花,全都给染成了黑色。包括从院子门前流过的河水,也有一半变成了灰黑色,浓得像墨汁一般,拿笔随便沾一下就能写出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