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二章 鬼神
火,无边无际的幽兰色火焰,四处翻滚,所过之处,一切均化作灰烬。火海旁,一队队鬼差跑前跑后,用钢刀和铁棍驱赶着茫然的灵魂。
“吴良谋,从逆造反,十恶不赦。判受幽冥鬼火焚魂之苦,永不超生!”满身绫罗的判官崔珏举着一张纸,干巴巴地念到。黑雾在他身边萦绕,没人能看清他的面孔和眼睛。
牛头马面一拥而上,用叉子挑起自己,奋力丢进火里。烈焰翻卷,痛楚瞬间深入骨髓。吴良谋忍不住张嘴大叫,却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四下里一片死寂,除了鬼怪们的狞笑声。而那狞笑声又像有形的锯子,不停地在他的骨头上来回拖动。每一次,都是血肉横飞。
他非常果断地昏了过去,再醒来时,却发现自己被冻在一个巨大的冰块里,浑身上下一丝不挂。判官崔珏又捧着一叠判词出现,依旧是云山雾罩,真伪难辩。只是那判词,却愈发地不讲道理,“吴良谋,身为读书人却自甘堕落,与妖人为伍,与反贼同流。不尊礼教,不守臣节。叛受寒冰镇魂之之苦,永不超生!”
无数冷水从天空中泼下来,落在冰块的表面,一层层将其加厚。吴良谋感觉到寒气从肌肤直钻心脏,就像一条条丑陋的毒蛇。他想喊,却依旧发不出任何声音。想挣扎,却无法挪动四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条条寒冰之蛇在自己身体里内游动,游动,冻僵自己的肌肉,骨骼,还有全身血脉。而他却无法像上次一样昏过去,因为有一团火焰,一直在他心脏深处跳跃,跳跃,虽然微弱,却令寒气始终无法扑灭。
“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是率兽而食人也!”
“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
“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於中应有,一个半个耻臣戎。万里腥膻如许,千古英灵安在,磅礴几时通。。。。。。”
多年来读过的文章,如同干柴一般,支撑着心底那单薄的火苗,倔强地跳动,跳动。
“不是从逆,是老子早就想造反了!”头脑里忽然清明起来,吴良谋张开嘴巴,大声叫嚷。虽然他依旧无法听见自己的声音。但是他却相信,对面的崔判官听得见,四下里的鬼卒们听得见,从他们脸上惊惶的神色,就知道他们肯定能听见自己心底最真实的声音。
“不是自甘堕落。夫子在一千八百年前,就已经告诉老子,豺狼当道,必须反他娘的!”
鬼魂们吓得脸色发白,争先恐后地冲上来,试图用冰块冻住他的嘴巴。然而只要心中的火焰在跳动,不用张嘴,他依旧能发出属于自己的声音。
大音希声。
不用耳朵,每个人都能听得见。“翻遍四书五经,老子在里边从没找到过‘顺民’两个字。老子看到的是改元,看到是诛贼,看到的是民为贵,君为轻。没错,老子就是反贼,天生的反贼。这世道,除非不读书,只要是读书识字的,早晚都是反贼。”
鬼兵鬼将们双手捂住耳朵,痛苦地以头抢地。牛头马面、判官夜叉,一个个仓惶后退。有一首歌低低的在周围流淌,像三味真火般,令寒冰迅速消融垮塌。“持钢刀九十九,荡尽腥膻才罢手。男儿不死雄魂在,滔滔长河万古流。。。。。”
“轰!”鬼怪的世界分崩离析,金色的阳光照亮他的眼睛。
“啊!”吴良谋自己也被突然而至阳光吓了一跳,身体挣扎了一下,手脚乱舞。
“佑图,佑图哥,你别吓唬我。你别吓唬我,求你了,求求你了!呜呜,呜呜。。。。。”刘魁的声音从耳畔传来,一点点将他从梦境拉回现实。
努力睁开眼睛,吴良谋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非常干净的屋子里。四周空气中,弥漫着烈酒和草药的味道。
“吴佑图,吴佑图你真的醒了!”正在哭鼻子抹泪的刘魁一下子跳了起来,手臂在半空中乱舞,“来人啊,快来人啊!吴佑图醒了,吴良谋这王八蛋真的活过来了。谢天谢地,他总算没有死!”
“噼里啪啦!”外边传来一串忙乱的脚步声。紧跟着,十几名浑身裹着白布的色目人冲进屋子,一个个嘴巴像连珠箭般大声说着陌生的语言,眼睛里充满了喜悦。
再接着,则是几张熟悉的面孔。陈德、逯德山、徐一、朱强,与白袍子们挤在一起,互相推搡着,谁也不肯退让。
“滚,都给我滚出去,他现在需要安静!”苏先生的面孔最后一个从门口出现,手里包金拐杖戳在地板上,“咚咚”做响。“都给我滚出去,伊本,刘魁,逯德山,你们三个留下。其他人,都给我滚外边待着去!”
老爷子现在位高权重,脾气也水涨船高。屋子里的众人谁也不敢顶撞他,愤怒地撇了撇嘴,悻悻地离去。苏先生却自己拿了个白布蒙在了嘴巴上,慢慢吞吞地蹭到床前。先伸出三根兰花指,煞有介事地给吴良谋把了把脉,然后扭过头,做出一幅探讨的模样,“嗯,脉象沉稳有力,乃血气充盈之相。伊本,你们天方人的办法看来是见效了。你放心,都督答应过的事情,从来都不会反悔!”
“多谢长者夸赞!”浑身上下包在白布里的色目人伊本,却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语。点点头,带着几分自得回应,“即便不是为了都督的承诺,我们也会全力救治他。天方人,不只是商人和权贵的帮凶。我们当中大多数人都和这里的百姓一样,都怀着一颗仁爱之心。”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没想到自己随便一句话,居然引出对方这么多话来,苏先生摆摆手,不耐烦地打断,“医馆的事情,我会抓紧。你们那个荸荠头神庙,我们红巾军也不会阻止。但是你们可以传你的教,却不能逼着别人信,更不能去找和尚、道士还有那些十字教徒的麻烦!”
“不是荸荠,是阿拉伯圆顶,那是一种非常高明的建筑手段,能帮助人们聆听真主的声音!”白狍子再度躬了下身体,郑重纠正。“此外,尊敬的长者,请允许我告诉您。穆斯林都是一群平和的人,只有受到别人欺凌时,才会展现自己的勇武!我们跟那些打着十字的异教徒之间的冲突,完全是他们。。。。。”
“好了,好了!”苏先生摆摆手,再度不耐烦地打断,“我们红巾军信奉的是大光明神,但不在乎别人信什么!只要你们不煽动老百姓闹事,就随你们去!今天不说这些,你赶紧再给吴兄弟瞧瞧,别留下什么,什么那个你们说的那个后遗症!”
“是,长者,伊本愿意为您解忧!”白布袍子大声答应着,快步走到床边。摆开一个随身的箱子,从里头拿出一大堆稀奇古怪的东西。有锤子,有剪子,有长针,还有打造成蝉翼一样薄的小刀。
吴良谋被吓了一跳,求救般将眼睛看向刘魁。谁料刘魁好像对此早已见怪不怪,吐了下舌头,笑着回应,“佑图兄,没见过吧。这些色目人的玩意虽然古怪,可你这条小命儿,却是他们救回来的。别怕,他们不敢治坏你。都督说过了,如果你有个三长两短,淮安城里的所有色目人,都会被赶走,谁也不准再多停留一天!”
“淮安?!”吴良谋愣了愣,这才想起,自己昏迷之前,好像打开了淮安城的城门。努力扭动了一下身体,他想自己爬起来。却发现手和脚都软软的,根本使不出任何力气。“我,晕倒了,我晕了多长时间。都督已经将淮安城拿下来了?!”
“还说呢,你小子一昏就是整整半个月。老子都准备给你去买棺材了!”刘魁抬手在脸上抹了一把,红着眼睛抱怨。“别动,别动,让这个色目人给你检查。他跟都督打过包票,如果治不好你,他就自己给你偿命!”
“何必如此!”吴良谋皱起眉头,声音里充满了感动,“吴某何德何能,值得都督如此大动干戈?!吴某一条贱命,没也就没了,怎么能为此让都督失了民心?刘老二,你当时也不劝劝都督!!”
“我呸!”刘魁转过头,冲着地面做呕吐状,“说得好听,你当时怎么不自己醒过来劝?!一睡就是半个月,老子都快被你给吓死了,哪管得了那么多!”
“你这。。。。”吴佑图皱着眉头欲继续呵斥,却被色目人阿本轻轻按住了肩膀,“别动,你大病初愈,最好不要多想事情。给你治疗的事情,是我自己揽下来的。真主心怀悲悯,不会让我眼睁睁地看着你病死。。。。。。”
“咚!”虔诚的话语,被苏明哲用一记拐杖戳地声打断。老先生撇了撇嘴,大声说道:“行了,别捡着便宜卖乖了。只要医馆能开起来,这淮安城中,不知道多少人会变成你们的信徒?!比那臭和尚拿下辈子糊弄人来得快,也远好过买那十字教徒的赎罪卷!你以为你那点龌龊心思,我家都督没看出来么?是看在你这医馆能活人的份上,不愿意跟你计较而已。赶紧看病,看完了病,老夫这里还有事情跟他说呢!”
注1:在中世纪,阿拉伯人的医学,远远走在了西方的前列。现在的伤口缝合,简单外科手术,以及血液循环理论等,在中世纪的阿拉伯医书中,都有详细的介绍。
第一百四十三章 间隙
“我可以向真主立誓,给吴将军治病的时候,没想那么多!”色目人阿本立刻红了脸,高举起一只手抗议。
“老夫平生最不信的,就是发誓!”苏先生又将拐杖在地板上顿了顿,冷笑着说道,“无论你打的什么心思,只要守我家都督的规矩,老夫才懒得跟你较真儿。可若是被老夫发现你敢坏了规矩,哼哼。。。。。”
一边笑,他一边轻轻撇嘴,“老夫也不会管你是谁的信徒。反正老夫这辈子做的孽已经够下十八层地狱了,多被一个神仙惦记上,没准儿他跟阎王爷还能打起来,让老夫白捡个大便宜!”
“噢,太可怕了!长者,您这是渎神。我没听见,阿本刚才什么都没听见!”色目人阿本吓得脸色煞白,一边抹着汗,一边嘟囔。
“好好看病!”苏先生却根本不在乎,杵着拐杖站起来,大步流星走向窗口。以他老人家现在的年纪,根本用不到以拐杖代步。可有这么一根东西在手里,和没这么一根东西在手里,感觉却完全不一样。就好像是诸葛亮的扇子和吕奉先的画戟,往手里一抓,气势立刻就上来了。根本不用管嘴里唱的是什么戏词!
色目医生阿本被老先生的气势震得目眩神摇,不敢怠慢,立刻施展十八般“兵器”,给吴良谋来了个上上下下大检查。再三确定之后,才又深深地吐了口气,转过头,向苏先生讨好地汇报,“禀告长者,吴将军的身上的伤口的确都已经消了肿。朱都督提纯出来的烈酒,比我们原来用的好十倍。他说的加大伤口透气的法子,也的确收到了奇效。如果长者准许的话,阿本愿意将这个法子写入书中,让后人皆传诵都督之名!”
“只要是歌颂我家都督的,你尽管写!”苏先生将双手搭在拐杖的包金兽头上,满脸严肃地回应,“但是那个蒸酒的法子,你们色目人不准传播出去,否则,老夫一旦发现,就唯你是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