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到了此刻,来龙去脉已经完全弄清楚了。自己当时不愿意杀红巾军的探子,就直接吩咐将这些人驱逐出境了事。而驱逐出境,当然是离开了淮安军目前控制范围就算完成了任务。所以徐洪三和朱强等人就立刻耍了小心思,将这些探子统统丢到了黄河北岸。
黄河北岸,目前还属于蒙元朝廷的控制范围。那一带的官兵虽然没勇气主动挑起战事,却也日日小心提防着红巾军突然打过去。猛然间看到战船丢下百十号人,岂能不派遣兵马过来查看一下情况?那些红巾军的探子当然也不肯束手就擒,于是双方厮杀起来,几乎就是必然的事情。
百十名探子身手都不差,规模也不算小。然而却来自十几家不同的队伍,仓促之间,号令根本无法统一。因此对上有备而来的官兵,肯定占不到任何便宜。于是乎,死的死,逃的逃,被杀了个抱头鼠窜。其中逃出生天的,就肯定对淮安军恨之入骨。
那长腿女子口中的孙二哥,就是侥幸活着返回自家老巢的一个。心中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就在自家主帅面前无中生有,试图挑起双方的争端。然而以淮安军目前的实力,周围还真没人敢贸然刀兵相向。于是乎,郭子兴恼怒归恼怒,却不得不强压住下这股怒气,以大局为重。
然而作为他的养女,马长腿却决定替父出头,所以找了个机会,直接扑到淮安城里头来。
想明白了前因后果,朱八十一又狠狠瞪了徐洪三一眼,然后主动跟长腿女子解释道,“这件事朱某的确做得过了些,不该将他们丢到黄河对面去。但他们也是自己作死在先。我淮安军的造炮术乃镇国之宝,轻易不可示人。他们却千方百计去偷。朱某不敢保证他们里边,到底有没有藏着蒙元的探子。所以才一并都赶了出去,不准他们再踏入我淮安一步。”
话没说完,长腿女子的脸色已经红到了耳朵根儿。“偷你的造炮秘法?孙,孙二哥怎么会偷?他,他只是说,因为你们想独霸火炮之利,所以将火炮的价格翻了一番。双方谈不拢,才,才起了冲,冲突。。。。。。”
说到最后,她也知道自己的话完全站不住脚。如果淮安军准备独享火炮之利,当初一门都不会卖给周围的友军。怎么可能卖了头几批炮之后,再突然宣布加价一倍?那不是纯粹自己败坏自己的形象么?从自己在路上看到的情景推断,朱八十一现在富得流油,根本不差这几个钱。他当初又何必主动宣布,可以公开向周围友军出售火炮?
正尴尬间,却又听朱八十一身边的那个又丑又凶的老头子说道,“姑娘回去之后,最好让郭总管查一查账,你那位孙二哥,到底贪墨了多少军孥?在他偷造炮秘技被抓到之前,我们淮安军对外出售火炮,无论对谁价格都是一样的。一千斤纯铜,或者等值的粮食和生铁。贵军多花的那部分冤枉钱,最好找正主去要!”
这一刀补下去,羞得长腿女子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往里头钻。贪墨军资,偷师,蓄意挑起两军争端。这三项罪名,无论哪一项坐实了,都足够那个孙二哥被砍脑袋的。可她自己偏偏稀里糊涂,主动跑来替此人出头。还试图在换了火炮之后,找机会把朱屠户给干掉,替养父,替整个濠州军出一口恶气。这是出恶气么,这分明是助纣为虐!
想到自己差一点就酿成大错,再想到即便真相被揭开,那位孙二哥凭借着他老子孙德崖的庇护,也根本不可能受到任何惩罚。她顿时觉得无地自容。强笑着向朱八十一行了个抱拳礼,大声说道:“此事,的确是马某做错了。我们濠州军,也的确对不起朱都督在先。一人做事一人当,马某这就以血洗罪。”
说着话,从腰间拔出刀子,迅速朝自己脖子上抹去。她身边的朱重八对自家大小姐的性子了如指掌,早就全身戒备着。发现情况不对,立刻将胳膊竖起,直接挡在到刀刃处,“大小姐,不要!啊!你这又何必。朱总管他大人大量,根本不会追究此事。话说清楚就行了,你要是今天死在这里,反而会给朱总管惹来大麻烦!”
他的头脑极为清醒,忍着切肤之通,几句话,就把利害关系说了个清清楚楚。那长腿女子一刀没切到自家脖子上,却被溅了满脸的血,迅速清醒了过来。丢下刀,伸手抱住朱重八的胳膊,一边慌乱地用手指头去堵伤口,一边哭喊着说道:“你,你伤得怎么样?来人,来人,快来帮忙给他止血啊!他都快死了,你们都愣着干什么。”
“啊?”朱八十一和黄老歪等人也被吓了一大跳,随即互相看了看,嘴巴个个张得老大。
那朱重八身上穿着皮甲,近距离被刀刃拖动横抹,根本抹不了多深。倒是那长腿女子,连死都不怕,反倒心疼得花容失色。显然,一颗芳心早就系在了身边这个朱侍卫身上,只是她自己浑然不觉而已。
注1:《史集》,蒙古帝国伊儿汗国史学家拉施特撰写:成吉思汗一日问那颜不儿古赤,人生何者最乐。答曰:“春日骑骏马,拳鹰鹘出猎,见其搏取猎物,斯为最乐。”汗以此问历询不儿古勒等诸将,诸将所答与不儿古赤同。汗曰:“不然。人生最大之乐,即在胜敌、逐敌、夺其所有,见其最亲之人以泪洗面,乘其马,纳其妻女也。”
第一百六十二章 朱重八
既然都看明白了,便更没人肯上前帮忙。只是把吴家庄秘制的金创药又拿出一瓶子来,丢到长腿女子身边,由她自己去给朱重八疗伤。
那朱重八的感觉极其敏锐,发现众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和长腿女身上,立刻涨红了脸。赶紧将胳膊从女子怀里挣脱出来,一边从里衣的袖子上撕下布条,捆住大臂止血,一边低声安慰道,“没事儿,真的没事儿。这么小的一条刀口,血马上就会止住。你看,已经不流了!朱总管这里还有上好的金创药。。。。。。”
“哎呀,那可不好说。刀剑伤,伤口越小,感染七日风的可能性越大!”徐洪三存心捣蛋,咧了一下嘴巴,在旁边促狭地说道。
“七日风?重八哥,你得了七日风可怎么办?我,我。。。。。。”长腿女子大急,一边劈哩啪啦地掉眼泪,一边从地上捡起刀,重新朝伤口上比划,“我帮你把伤口割大些,割大些就不会得七日风了。朱重八,你别躲。割大些就不会得七日风了!”
“光扩大伤口不行,要想保住他的命,得把整条胳膊切下来!”胡大海也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主,笑了笑,继续煽风点火。
“啊?”长腿女子愣了愣,泪水噙在眼睛里,刀子举起来,不知道该不该当机立断。
“没事,真的没事儿!”朱重八即便心里再爱慕对方,也不肯让长腿女子拿钢刀砍自己一只手臂下去。赶紧把受伤的胳膊藏在身后,大声说道,“他,他骗你呢!七日风要刀子有锈,伤口足够深才行。我这只是浅浅的一条口子,怎么可能得七日风?!”
“真的?”长腿女子将信将疑,珠泪盈盈。
“他说得没错!”朱八十一生物老师死得早,却也多少记得破伤风杆菌的繁殖条件之一是低氧。如果身上随便被割一道浅浅的口子就会得破伤风,他自己早死了二十回了,根本没机会站在这里看朱大鹏的两位老祖宗秀恩爱。
“你军中可以郎中?”长腿女子立刻收起了泪,却依旧不放心,瞪圆了哭红的眼睛追问。
“城里有个色目人开的医馆,手段还不错!”朱八十一笑了笑,非常耐心的回应,“里边还有我们淮安军专门配制的烈酒,用来清洗这种新伤口,可以把化脓和感染的几率降低八成。”
“那快去,咱们快去!”话音刚落,长腿女子就跳了起来,大声催促。
“路有点儿远,需要骑马!你们都跟着我来吧!洪三,你去当值弟兄那边借几匹马过来!”朱八十一看了她和满脸尴尬的朱重八一眼,笑着点头。
无法再打长腿女的主意,但是不妨碍他从欣赏的角度,看朱重八和马大脚这一对俊男美女组合。所以并不介意邀请对方去城里坐坐,顺便也能确定一下徐达那封信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不用那么麻烦了吧!既然误会已经揭开了,咱们把徐大哥的信交给朱总管,马上坐了船回濠州去吧!”朱重八不想继续被大伙看笑话,试探着说道。
然而,胳膊是他的胳膊,却轮不到他自己做主。长腿女子立刻竖起眼睛,大声说道,“有什么麻烦的,让郎中处理一下,总比回去之后剁你一条手臂省事儿。走,咱们去城里转转。我也有好几年没逛过淮安了,这次刚好看看城里变成什么模样。”
此刻她是郭子兴家的大小姐,而朱重八只是一个小小的十夫长。当然只能听凭大小姐做主。于是,一行人从巡逻兵手里借了马匹,跟在朱八十一身后,信马由缰朝淮安城行去。
时间已经又到了金秋八月,道路两边,桂花飘落如雨。三个月前的那场战斗虽然激烈,但却只持续了一天。对淮安城的外围,特别是城西侧夹在运河与淮河之间的这片三角地带,影响简直可以忽略不计。因此,沿途中风景极其秀美,炊烟飘飘,牛铃阵阵。比起刚刚经历过战乱的濠州、怀远一带,简直就是块世外桃源。
濠州总管郭子兴起义之前,是当地少有的富豪。作为他的掌上明珠,长腿女的平素却也不乏看风景的闲情逸致。走着走着,便暂时忘掉了心中的恐慌,策马追了几步,向朱八十一大声询问,“朱总管,好像这里的老百姓不怎么怕你么?见到你的护卫队,居然连躲都没有躲一下!”
“他们为什么要怕我?”朱八十一回头看了她一眼,笑呵呵地回应,“我又不吃人肉。”
“你,你是淮安大总管啊!”长腿女被他的回答逗得莞尔一笑,四下里的秋光顿时平添几分妩媚,“虽然不吃人。他们见了你,敬畏之心总应该有些吧,否则你的命令贴出来,他们怎么肯听?”
“敬畏不敬畏,要看心里。脸上表现出来的,未必是真的。”朱八十一又看了他,如实回应。“如果我的政令能给他们带来切切实实的好处,他们怎么可能不听。如果我的政令要靠刀子来逼着执行的话,他们表面上听了,心里恐怕也在恨我。还不如不执行!”
他身体里,属于朱大鹏的那部分灵魂是个工科宅,深受人人平等理念熏陶,所以做事便有些理想主义倾向。而属于朱老蔫那部分灵魂,则是被人欺负惯了的,就不知道该如何做一个上位者。故而两部分灵魂综合起来,就成了现在这般光景。无论对手下弟兄,还是对辖区内百姓,都非常随和。与其说是个大总管,还不如说是个有担当,有威信的邻家大哥。让人心中对他的亲近,远远多于畏惧。
“可,可总,总有些,总有些故意,故意捣蛋的人。有些养不熟,养不熟的白眼狼!”平生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类理念,长腿女子本能地就想跟朱八十一辩论一番。却又找不出哪里不对。只是觉得,对方的思维方式,和自己以前接触过的任何人都不一样。包括自己的养父,虽说有着“礼贤下士”之名,可那全是故意装出来的。一但不刻意去装,身上的王霸之气立刻暴漏无疑。
正困惑间,朱重八也策马赶了上来,主动替朱八十一解释,“朱总管待民以仁,将士和百姓自然报之以义!你说的那种杂碎,毕竟是极少数!即便偶尔出了一半个,自有官员去料理他。无须劳大总管耗神!”
这几句话,完全脱胎于儒家理念。远比朱八十一本人信口说的那些更容易被接受。非但长腿女子听了之后轻轻点头,就连胡大海、黄老歪等人,也偷偷地将目光转过来,重新打量此人,心中同时暗暗感慨,“那濠州总管郭子兴好生厉害,麾下随随便便拉一个牌子头出来,都能有如此见识。其麾下的重臣大将,想必更是英雄了得。
那朱重八,却不知道自己随便两句话,已经吸引了很多人的注意力。想了想,继续说道,“淮安卡于运河与黄河交汇之处。可向往来船只收税,其东又是淮盐的产区,不愁没有商旅往来。因此,民不加税而军用自足。乡野间当然看起来一派盛世气象!”
这番话,又令大伙眼前一亮。淮安军之所以能做到对百姓秋毫无犯,除了规模比较小之外,另一个巨大因素就是,商税和盐税绝对足够充裕,大伙犯不着再朝原本日子过得就紧巴巴的农夫下手。否则,即便朱八十一再心存仁厚,为了自家的生存,也得把百姓门逼得流离失所。
当然,淮安军现在自己达到垄断地位的大炮和板甲生意,也给大总管府带来了滚滚财流。只是这笔钱进了总管府之后,转眼间就变成新的水车、新的工坊和更多的板甲、长矛、火枪、大炮。没有用到日常政务运转当中,暂时还没几个人能认识到其规模的庞大而已。
“那朱将军以为,眼下淮安之政,可通行全国否?”听朱重八说得似模似样,朱八十一有心考校一下这个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开国帝王,想了想,侧过头来询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