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拦,就尽量拦,拦不住,就放他上岸…”朱重九对刚刚换了仿阿拉伯式三角帆船的水师,信心却不是很足。点点头,笑着给朱强减压,“放他上岸之后,你若是能断了他的粮道,比直接在江面上跟他拼命还好。去吧,立刻去着手准备,我等你的好消息…”
“是…”朱强敬了个礼,大步退下。
“第四军指挥使吴煕宇…”朱重九立刻举起第二支令箭,大声点将。
“末将在…”吴二十二大步上前,躬身候命。
“第四军留守扬州,此外,整个扬州路的防御,也一并交给你。”
“末将遵命…”吴二十二毫不犹豫地接过令箭,大声回应,“如有疏漏,末将愿提头來见…”
“我不要你的人头。但在我回來之前,你必须保证扬州城、江湾基地和海门港这三处地方,不落入外敌之手。否则,你就是死一百次,也不不能赎罪…”朱重九想了想,着重强调。
“末将明白…”吴二十二郑重点头,接过令箭,转身退出门外。
“第三军指挥使徐天德…”朱重九目光迅速从众将脸上扫过,把第三支令箭举在手中,呼喊自己最放心的一员将领,“你立刻下去准备,携带十天的粮草辎重,准备好后,立即出发,为全军先锋,前去支援徐州。记住,如无绝对把握,不要轻举妄动…”
“都督放心,末将绝不敢辜负您的信任…”徐达快步上前,接过命令,然后与第三军副指挥使王大胖,长史李子鱼等人一道,小跑着出门做出征准备。
“第一军副指挥使刘子云,第五军指挥使吴良谋,你们两个也立刻带人下去准备。待粮草辎重都装船后,立刻与我一道去支援徐州…”朱重九拿起第四支令箭,继续调兵遣将。
刘子云、吴良谋两人也接了令箭,带领各自麾下的将领快速退出。议事堂内,立刻就空了一半儿。朱重九又斟酌了片刻,陆续拔出第五,第六,第七支令箭,交给扬州知府罗本、工局主事黄老歪,学局主事禄鲲和学政施耐庵,让四人互相配合,在大军出发之后,继续进行扬州城的重建,新作坊的开发,以及本年度科考筹备等工作,尽量不要让内政运转受到战事的困扰。然后,又抓起第八支令箭,直接递到了距离自己最近的苏先生手里,“苏长史,还是老样子。我出征之后,整个淮扬的军政诸事,就全交给你。”
“微臣,微臣纵使粉身碎骨,也绝不敢辜负主公信任…”苏先生站起身,红着眼睛接令。他的能力有限,已经越來越不适应长史的位置,曾经几度提出辞职,请朱重九另找贤能接任。然而朱重九却始终沒有答应,将淮阳系第二号位置,始终留给他,让他的权力始终随着大总管府的发展而水涨船高。
朱重九对他笑了笑,语重心长地吩咐,“你威望高,资历也重,替我留守最为合适。如果有什么解决不了的地方,多跟罗本他们几个商量。须知一个人本事再大,也难免有疏漏之处。而集众人之力,却可以把事情做得更为稳妥…”
苏先生知道自家主公是提醒自己不要犯揽权的毛病,赶紧点头答应,“微臣记下了,都督放心,微臣自己知道自己什么斤两。”
“我一直对你放心…”朱重九点点头,笑着鼓励。然后又陆续叫过工程院主事焦玉、商局主事于常林以及一些文职幕僚,交代了一下最近需要关注的重点。然后又将目光转向去年刚投奔过來的原庐州知府张松,“内卫处的组建工作,你还得抓紧。最近一段时间,重点放在进出淮扬三地的商贩头上。我估计朝廷那边一旦战场上打不赢,就又会试图从咱们内部下手…”
“是…”张松接过令箭,躬身领命。他这个人性子阴柔,又久在官场打滚,最适合用來干一些“脏活”。而朱重九在去年接受了他的投奔之后,也立刻想到了一个合适的位置。那就是秘密成立的大总管府内卫处,专门用來对付混入淮扬地区的各方间谍,以及调查官员们的廉洁问題。
“常副帮主那边,再送一笔钱过去…”挥手让张松离开,朱重九又对参军陈基吩咐,“等打完了这一仗,你就负责组情报处。专门负责对外刺探敌情,向回传递消息。像今天这样,敌军都打到黄河边上了,咱们却一点儿动静都不知道情况,尽量不要让他再发生第二次…”
“臣,遵命…”陈基大喜,接过令箭,长揖及地。他和叶德新,罗本三人依靠上次科举成绩,同日进入大总管幕府。而如今罗本和叶德新都出任地方大员了,只有他还在继续于参军位置上历练,要说不着急那是打肿脸充胖子。如今终于有了可以独当一面机会,岂能不牢牢抓在手里,争取早日脱颖而出?
看看议事堂里已经沒剩下几个人了,朱重九想了想,就准备吩咐大伙回去休息。谁料坐在陈基身后的章溢却偷偷向宋克使了个眼色,站起身,大声说道,“主公,臣有一些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说吧,咱们这里,议事的时候,可以随心所欲地说话。但决策一出,无论支持还是反对,都必须全力去执行…”朱重九将头回过來,笑着鼓励。
第二百九十九章 毒计 下
“微臣遵命…”章溢躬身施礼,然后斟酌了一下措辞,低着头说道:“古语云,故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不知道主公以为然否?”
这是《孙子兵法》里边的名篇,朱重九自打徐州起义之后,都不知道背了几百遍,早已烂熟于心。但是烂熟归烂熟,如何将理论应用到实践中去,却是两眼一抹黑。今天,猛然听人提起,不觉心中一动。点点头,低声回应,“孙子之言,当然是兵家至理。但朱某学识浅薄,以其为然却不知其用,三益如果有话教我,不妨说得详细些!”
“微臣不敢…”章溢见朱重九被自己的语言所动,又拱了下手,小心翼翼地补充,“刚才臣闻听李将军说,朝廷那边授了察罕帖木儿一个达鲁花赤的头衔,并且许给地方上堡寨之主免税的特权,让他们自组兵马,追随察罕。此计甚毒,请主公务必小心应对…”
“免税,让他们自组兵马?那不是湘军么?朝廷可真舍得下血本儿…”朱重九对这几句话还有印象,仔细一琢磨,眉头迅速皱成了一个川字。
记忆里头有例子明摆着,当年的太平天国,辉煌时刻曾经打得满清正规部队落花流水。遇到了曾国藩的湘军之后,却越來越力不从心。最后连南京城都被攻破,用几百万尸骨成就了曾剃头中兴能臣的美名。
究其原因,太平天国自己腐烂的速度太快是其中之一,满清王朝应对策略得当,最大限度地利用了乡绅地主们对太平军的仇视,却也居功至伟。至于“我大清”最后也被湘军的继承者掘了祖坟,那则是半个世纪之后的事情了。至少太平天国的将士们生前未能亲眼看见。
“敢请主公知晓,蒙元朝廷此举,绝非一时心血來潮。眼下非但中书行省治下各州府都在自组乡勇,陕西、湖广和江浙那边,去年秋天起,也先后贴出告示,准许各路设立义兵万户府、毛胡芦义兵万户府等,所选将领,皆为当地士绅。其所募之兵,也都是各堡寨的庄丁。凡是应募者,则免其差役,令讨红巾自效…”唯恐朱重九大意失荆州,宋克也站起身,大声提醒。(注1)
逯鲁曾和一众还沒散去的文武们虽然不懂什么是“湘军”,但从朱重九的表情上來推测,应该和宋克嘴里的“义兵”“毛葫芦兵”差不多,都是地方团练武装的别称。便纷纷站起身,低声附和道:“都督万万不可掉以轻心,朝廷此举虽为饮鸩止渴,却也能为自己赢得一丝喘息之机。那些乡勇本事未必强悍,却胜在于自家门口作战,熟悉地形,并且随时随地都能得到补充…”
“的确,主公切莫大意。毕竟渡过淮河之后,便非我军所掌控之地,人心难测…”
“要我说,就一路杀过去。凡是有与蒙古人勾结嫌疑者,斩草除根便是。省得将他们留在身后,吃饭睡觉都得睁着半只眼睛。”
“不可…”章溢被吓了一跳,赶紧大声打断。“主公,诸位大人,切莫乱起杀心。倘若如此,章某之罪,将百死莫赎!”
说罢,赶紧又给朱重九行了个礼,急切地补充,“主公明鉴,其实那些地方士绅,也有许多人看出蒙元气数已尽,未必真心愿意与之同生共死。只是红巾刘平章自前年起兵以來,对士绅诛戮过甚。布王三、孟海马等将,所过之处,士绅之家更是十室九空。那彭莹玉最为狠辣,每至一地,必先查抄大户之家,焚毁地契,打开谷仓。如此一來,那些士绅即便想袖手旁观都沒有机会了。也只能死心塌地站在蒙元朝廷那边…”
“嗯?”朱重九眉头紧皱,心中有股怒火熊熊而起,“如此说來,他们当汉奸当得还有理了?还是你觉得,那些红巾将士就该把手捆起來,伸长脖子等着朝廷來杀?”
“微臣不敢…”章溢激灵灵打了个冷战,额头上迅速渗出一层冷汗。他虽然足智多谋,胆子却不是很大,感觉到头顶上雷霆滚滚,剩下的话,就再也说不出口來。
与他同來的宋克却洒脱了许多,立刻接过话头去,大声补充道:“主公明鉴,红巾将士固然不该将手捆起來等着朝廷來杀,但乡绅们却也不是个个都该死。牛羊临被宰杀之前,还会挣扎一番。有人要拿刀子砍他们,抢他们的土地,分他们的粮食,他们当然宁愿把钱粮拿出來招募乡勇拼命,也不肯坐以待毙。所以蒙元朝廷正是看明白了这一点,才因势利导,准许士绅们募兵自保。而那李思齐、李思顺兄弟两个,恐怕也正是因为物伤其类,才背叛了赵总管,导致睢阳重镇不战而落入朝廷之手…”
“哼……哼………”朱重九咬着牙,双目当中,寒光四射。握在刀柄上的手指关节,隐隐都变成了青灰色。
刘伯温昨天宁愿去做个闲云野鹤,也不肯出來辅佐他,让他已经意识到,某些矛盾,远比自己预想得要严峻。今天听了章、宋两人的说辞,更是心中觉得一片冰冷。
“莫非真的逼着老子來一场红色风暴?”人一着急,就本能地想采用最简单有效的方式解决问題。特别是手中握着刀柄的时候。然而,看到宋克那满脸坦诚,再看看自己周围这群谋士,朱重九就觉得腰间的刀子有数万斤重,几度发狠,却最终都沒能将其从刀鞘中拔出來。
如果真的进行一场红色风暴的话,恐怕他就得从自己身边杀起。这年头,识字率恐怕连百分之五都不到,只要读得起书的,有哪个不是出自中产以上人家?将士绅杀光了,华夏文明的传承恐怕也就彻底断绝了,百年之后,谁能说清楚自己到底是功臣还是罪人?
“主公且熄雷霆之怒…”逯鲁曾一直在默默地看着自家孙女婿,熟悉他的逆鳞在何处。见他又濒临暴走的边缘,主动上前,低声开解,“章参军和宋教授,也都是出自一番公心。朝廷此举虽然歹毒,对其自身來说,却不失为一条善政。故而眼下我等沒必要计较乡绅们的短视,而是应该仔细商量一下,大总管府该如何应对。”
“正是如此…”章溢终于缓过了一口气來,加倍小心地补充,“微臣刚才所言,并非为自己请命。而是心忧我淮安军前途。毕竟别处不比淮扬,在这里,主公一声令下,无人敢于违背。而出了淮扬,则主客倒易。士绅豪强,皆为乡间大户,平素里头在乡间一言九鼎。寻常百姓,要么为其同族,要么为其佃户奴仆。听从族长庄主之命,早已形成了习惯,仓促之间,根本不会仔细辨别是非。”
“在河南江北行省还好,要是过了黄河,恐怕情况更甚。”宋克想了想,毫不犹豫地接口,“我军每到一处,皆人地两生。而士绅大户们,则皆为朝廷耳目,甚至主动配合朝廷,焚毁庄稼,坚壁清野。如是,每致一地,我军补给难度为朝廷十倍,消息获取难度为朝廷十倍,敌暗我明,处处被动。纵有火器之利,恐怕也难如在两淮这边一样,攻无不克了…”
“两淮地寡而人稠,且临近运河,百姓消息灵通,又多不以耕种为生。而离开两淮之后,百姓则皆为士绅的附庸,只会盲从于族长,轻易之间,绝不会相信一个外來人…所以微臣以为,主公欲取天下,则必先收取民心。即便不能令其赢粮影从,也至少让其袖手旁观,而不是舍命去帮助朝廷。”章溢擦去额头上的滚滚冷汗,继续低声说道。
近一年多來淮安军高歌猛进,百战百胜。一众文武的心目中,朱重九几乎成了半个神仙,虽然不至于唯命是从,但轻易也不会叩阙死谏。所以朱重九造工坊也好,开办淮扬商号也好,提倡四民平等也罢,除了逯鲁曾等少数几个,偶尔敢提出一些异议之外,其他文武,则是理解就执行,不理解在执行中理解,从來不做半点阻碍。
但是今夜,章溢和宋克两人,却成了议事堂里难得的一道风景。让大伙厌恶之余,心中倒也涌起几分佩服。这两个书呆子,话虽然难听,却也勇气可嘉…
“两位应知晓,朱某志在光复华夏,从沒想着与天下士绅为敌…”手掌在刀柄上握了好半天,朱重九最终还是松开了发青的十指,喘息着强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