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到了淮安之后,他几立刻亮出了牙齿。先派船队封锁了淮河,然后又在淮河与黄河交汇的清江口处,以最快速度修筑了一座炮台,摆上了数十门火炮。
于是,待朝廷大军追上來时,形势就急转直下。先是曼不花、白音不花两个冒失的家伙,在洪泽湖上,被淮贼常浩然给打了个落花流水,从统军万户以下三十余名将领,尽数被人家抓了俘虏。
脱脱闻讯之后,大吃一惊。赶紧下令给众将,严禁他们在自己到來之前,轻举妄动。谁料沒等命令传达到位,刚刚追到黄河岸边的汉军万户李大眼,就被朱屠户带着两万红巾贼,在北岸一个名叫大清口的地方给包了饺子,连半天时间都沒坚持住,就全军覆沒。
然后,脱脱和蛤蝲、李汉卿等人,就遇到了自己最不愿面对的情况。朱屠户捞够了便宜,迅速带领麾下精锐返回了黄河南岸,从此龟缩不出。官军如果想跟他交手,要么从下游强渡黄河,要么在淮河与洪泽湖上,先打一场大规模水战。除此之外,根本沒有第三条路可选。
而这两种选择当中任何一种,朝廷的兵马都很难占到便宜。來自北方各地的蒙古、探马赤和汉军精锐,上了船之后,站都站不稳,更甭说于甲板上操炮张弓了。而强渡黄河的话,与淮水交汇之后,黄河末段的河面足足有五里宽。在淮安军的炮火打击下,三十万官军至少得死上两成,才有机会登上南岸。
脱脱当然不肯被冒着非大胜即大败的风险,跟朱屠户來个水上决战。于是乎,最近两个多月來,蛤蝲、沙剌班、李汉卿等人智计百出,每个人都用尽了浑身解数。但无论他们如何出招,朱屠户应对方式只有一个,死守。死守住淮河与黄河交汇处的三角地段,按兵不动。任由对岸的元军露出什么破绽,都绝不回应。
如此一來,双方的战争,就彻底陷入了僵局。除了偶尔隔着淮河,來一通炮战之外,沒任何进展。而炮战方面,脱脱这边,仍然捞不到半点儿便宜。虽然他这边有一种重达四千余斤的青铜大炮,无论射程还是威力方面,都远远超过了对方手里的任何火炮。
但这种火炮,却沒有丝毫准头。除了偶尔蒙中目标一两回之外,其他时候,都等于拿着铅弹在淮河对岸吓唬人玩儿。而淮安军那边有一种发射六斤弹丸,还能用一头水牛拉着就走的火炮,却打得又远又准,集中起二十余门來冷不防來一通齐射,保证将官军这边的炮阵给炸个七零八落。
更可恨的是,朱屠户那边,随时被打坏一门火炮,随时就可以拖进城里去回炉重铸。而官军这个,却是被打坏一门就少一门。再这样僵持下去,甭说杀过河对岸,就是保证不被朱屠户派炮船过來偷袭,都日渐艰难了。
所以,此时此刻,脱脱不想抱怨大元皇帝妥欢帖木儿多疑,也不想抱怨哈麻和月阔察儿等人鼠目寸光。此时此刻,他只想先从自己身上找原因。只要自己这边沒有任何短处被人抓在手里了,眼下遇到的所有责难,当然就烟消云散。得胜班师后再于满朝文武的面前,向哈麻等人问责,也自然更理直气壮。
“其实,大人刚才说得未必沒有道理…”沉默了半晌之后,李汉卿终于带头向脱脱妥协,“只要咱能尽快打败了朱屠户,來一个雪雪也好,还是再來七八个哈麻也罢,都使不出什么歪招來…”
“话谁都会说,办法呢?你莫非还有锦囊妙计不成…”探马赤军万户沙剌班掉拖头來,又一口咬向李汉卿。“要依着我,先放过朱屠户这一次,他还能反上天去?光是逃到淮东的上百万灾民,就能活活吃穷他。趁着他缓不过气來的机会,咱们挥师北上,先清君侧。杀光了那些搬弄是非的小人,自然就沒有了后顾之忧…”
“闭嘴…”脱脱忍无可忍,“啪”地一巴掌,,将木制的帅案瞬间拍散了架,笔墨纸砚满地乱滚。
“将他给我叉出去,找间帐篷关起來,闭门思过…”踢开冲进來帮助收拾地面的亲兵,他手指着满脸不服的色目将领沙喇班,大声命令。“期间只给水喝,不给饭吃。什么时候学会管好自己的嘴巴了,什么时候再出來带兵。”
“大人不听逆耳忠言,早晚有杀身之祸…”沙喇班却不服气,冲着脱脱行了个礼,转身跟着亲兵们大步往外走。临出中军帐之前,又回过头來,冲着李汉卿、龚伯遂等人叫嚷,“你们这些汉人,沒一个好东西。明知道大人犯傻,还推着他去做岳飞。天日昭昭,天日昭昭…哈哈,丞相,您就等着上风波亭吧。看大元朝亡国之后,朝廷那边,有沒有人记起您的好处來…”
注1:两都之争。元泰定帝也孙帖木儿信任回回人倒喇沙,但泰定帝死后,倒喇沙却试图篡位。枢密院事燕帖木儿率先行动,拥立武宗海山的次子图帖尔睦。倒喇沙无奈之下,拥立泰定帝之子阿不吉八。双方展开激战,死伤无数。最后倒喇沙兵败被杀,燕帖木儿从此把持朝政。
注2:天历事变,元文宗图帖尔睦做皇帝不合燕帖木儿的意,因此燕帖木儿便逼迫图帖尔睦下旨逊位,将皇位禅让给了其兄和世剌。但是元明宗即位之后,更不听话,所以仅仅一个月就暴毙。燕帖木儿拥立将元文宗“复位”。将明宗一派的文武尽数诛杀。这两场事件,受牵连者大多数都是蒙古人,都给蒙元帝国造成了极大的打击。
第七章 盘外
“拖出去,立刻给老夫拖出去斩了…然后把脑袋挑在旗杆上,示众三日…”脱脱被气得两眼冒火,跺着脚大声咆哮。“有图谋不轨者,今后都以此为例…”
“是…”众亲兵大声答应着,上前按住沙喇班的肩膀。
“我不服…”沙喇班也不挣扎,只是梗起脖子大喊大叫,“末将这条命是丞相的,丞相什么时候都可以拿走。但丞相这样杀末将,末将死不瞑目…死不瞑目…”
“丞相…”蛤蝲、李汉卿、龚伯遂等人不约而同跪在了地上,大声替沙喇班说情,“丞相三思,临阵诛杀大将,必损军心…”
“我不服,我不服。我沙喇班打仗时从沒落在别人后边…我沙喇班对朝廷忠心耿耿。但是朝中有小人作祟,丞相你不敢去管,反倒要杀我灭口。我不服,死也不服…”沙喇班却不知道好歹,继续声嘶力竭地叫嚷。
“拖出去,拖出去用马粪把嘴巴堵上!”脱脱心里也明白沙喇班罪不至死,咬着牙,大声命令,“等老夫腾出功夫來,再揭他的皮。”
“还不赶紧拖他走…”李汉卿给亲兵们使了个眼色,大声补充。“把他那张臭嘴现在就堵上,省得他整天瞎叫唤…”
“是…”众亲兵们齐声回应,用刀子割开中衣下摆,团成一个团,塞住沙喇班的嘴巴。然后拖着此人快速往外跑。
“有再敢劝老夫清君侧者,杀无赦…”脱脱愤愤地抽出腰刀,猛地插向地面,沒入半尺多深。“都给我退下,退下去仔细想想如何打破眼前僵局…老夫现在需要的破敌之策,不是要你们教老夫如何自相残杀…”
“是…丞相…”众人尴尬地躬身,互相看了看,陆续走向军帐门口。
“老四留下…”脱脱气喘嘘嘘,从众人身后大声命令。“老夫找你还有别的事情…”
“属下遵命…”李汉卿诧异地回过头,拱手答应。
脱脱慢慢向帐篷口走了几步,目送众人离开。然后又缓缓走回來,倒背着手踱步。正在收拾地上杂物的亲兵们加快动作,将令箭、信札和笔墨纸砚等物归置好,分门别类放进四周的柜子中。然后用手拎起破碎的帅案,快速退了出去。
“沙喇班将军的嘴巴虽然臭了些,。却是出于一片忠心。”李汉卿知道脱脱心中余怒未消,小心翼翼的劝慰,“如果他想明哲保身的话,尽管装聋作哑就行了。沒必要主跳出來自讨苦吃…”
“老夫知道…”脱脱看了李汉卿一眼,喘息着回应。“老夫知道,你们今天的话,都是为了老夫着想。但正是这样,老夫才觉得生气。才觉得一肚子无名业火不知道找谁发…”
闻听此言,李汉卿不觉微微一愣。随即,又继续低声补充,“哈麻虽然曾经对丞相有恩。但丞相此刻。。。。”
“不要再说了,老夫知道私恩和国事不能混为一谈…”脱脱用力挥了下胳膊,大声打断,“你想说的,老夫都懂。但是,老四,咱们回师清洗了哈麻,就能永远断绝后顾之忧了么?或者说,咱们再立一个新君,就可以一劳永逸了?新君的翅膀总会长硬的,到那时,就有无数人会给他出谋划策,教唆他去除掉老夫。老夫当年和皇上就是这样对付的伯颜,现在不过是把伯颜换成老夫罢了。”
“这。。。。。”李四瞬间无言以对。脱脱这个人,最大的问題不是糊涂,而是看问題太透彻,透彻到几乎沒有人能影响他决断的地步。
“或者老夫就效仿燕贴木儿,杀一个皇帝,毒死一个皇帝,再让第三个皇上死得不明不白。但是你可知道,那些年我大元有多少蒙古人无辜惨死。三十万,往少了算都有三十万…”
摇了摇头,脱脱满脸惨然,“而整个大元帝国,连现在不服王化的四大汗国的蒙古人都算上,也只有二百五十余万而已…再这样杀下去,不用汉人造反,蒙古人自己就把自己杀干净了…”
“唉………”李汉卿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好,只能报以一声长叹。而脱脱却好像要把自己肚子里的心事全都一次性倒干净般,继续摇着头说道,“你知道老夫最佩服谁么?老夫最佩服的是汉人的大将岳飞。当年,岳飞岂不知道自己早晚会死在赵构和秦桧两人手中。可他宁可自己死,也不肯造大宋的反。不是他愚忠,而是他明白,如果他反了,大宋肯定会内战不休。而金人就会趁机南下,最后大宋国连半壁残山剩水都保不住。江南各地,不知道要有几百万人得死在女真人之手…”
“可,可是他,他不光是自己死了,还拖累儿子跟部将。”李汉卿摇了摇头,结结巴巴地反驳。他虽然从血统上算是汉人,却一直在脱脱府长大,心里根本沒有任何民族概念。所以,也理解不了脱脱此刻的情怀。
“可大宋又坚持了一百五十余年。若非我蒙古人受长生天庇佑,突然崛起。最后灭掉金国,一统河山的,未必不是宋人…”有一缕淡淡的失望,迅速掠过脱脱的眼睛。“他们汉人老是说,胡人无百年之运。就是因为我们这些胡人,只懂得自相残杀,却不知道还有君臣大义,还有天理伦常。算了,咱们今天不说这些了,说了你也未必会懂。总之,你记住一句话,老夫宁做岳飞而死,也不会学那燕帖木儿,让自己手上沾满了族人的血。”
“这。。。。。”李汉卿轻轻打了个冷战,赶紧拱了下手,低声说道,“大人不必如此丧气,其实,其实形势远还沒糟到那种地步。只是,只是我们需要多加一些小心,不能再给哈麻任何从背后捅刀子的机会。”
“怎么做,你來教我!”脱脱不想打击李汉卿的积极性,强打精神回应。
“首先,大人今后别再跟朱屠户有任何书信往來。像前段时间那种走船换将的事情,千万别來第二次…”李汉卿想了想,郑重提议。
跟红巾贼交换俘虏,是朱屠户主动提出來的,并且立刻得到了脱脱的积极响应。李汉卿当时无论如何苦劝,都不能让脱脱改变主意。而接下來发生的一系列事情证明,他李四的担心不是多余的。朱屠户的目的根本不是换回被俘虏的徐州军众将,而是借此抹黑脱脱,离间大元君臣。
“老夫当时,也知道朱贼肯定还藏着后招…”脱脱想了想,非常耐心地跟李汉卿解释,“但老夫身为大元丞相,却不能比朱屠户一个草寇还不如。他每次抓到我大元将士,都好吃好喝地招待,然后收一笔赎身钱遣散。老夫如果坐视奈曼不花和李大眼他们几个被朱屠户抓了,却不肯拿几个贼头去交换。将士们知道后,怎么可能还甘心替朝廷卖命?…”
“还有,那个王保保。”不待李汉卿反驳,脱脱又快速补充,“老夫换回他,是为了察罕贴木儿。此人散尽家财,起兵效力朝廷。不到一年,就成了刘福通的心腹大患。这样的豪杰,老夫岂能不替皇上拉拢?若是拒绝了朱屠户的换将之议,察罕帖木儿即便不恨老夫,今后恐怕也不会再全心全意替朝廷出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