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明不圣明,朕都得替祖先看好这片江山…”妥欢帖木儿懒懒地摆了下手,苦笑着自嘲。“谁叫朕是大元的皇帝呢?谁在这个位置上,就甘心做个昏君來着?呵呵,时也,势也,命也罢了…”
众文武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该怎么劝他振作。过了好久,刚刚升任平章政事的哈麻才清清嗓子,笑着说道:“陛下何出此言?贼寇折腾得再厉害,也不过是疥癣止痒而已。只要陛下选良将,领精兵,早晚会将其犁庭扫穴…”
“但愿吧…”妥欢帖木儿看了他一眼,依旧提不起什么精神头。良将,脱脱难道不算良将么?精兵,抽空了整个塞外各部的勇士,难道还沒组织起一支精兵。而那朱屠户,战前只是龟缩于两淮,如今却已经进入了中书省。再精兵良将下去,恐怕下个月早朝,群臣就得商量迁都之事了。
“臣素闻察罕帖木儿骁勇善战,而李思齐最近亦为朝廷立下了赫赫之功。如今他二人都枕戈待旦,陛下不如命令他们也挥师北上,从侧翼威胁淮贼徐达。如此,脱脱大人的后顾之忧必将大大地减弱,就能加快速度,前往益都跟雪雪汇合…”
“嗯…你不说,朕还真把他们两个给忘了…”妥欢帖木儿想了想,轻轻点头。
事到如今,也只能继续往交战地区调集兵马了。虽然李思齐和察罕二人去了未必能起到多大作用,至少可以让脱脱失去继续拖延的借口。
“济宁义兵万户田丰,东平义兵万户孟本周,素有报效国家之志。臣举荐,他们两个带领各自麾下的毛葫芦兵,沿着运河南下,与李思齐、察罕二人一道对付淮贼徐达…”见妥欢帖木儿听得进自己的劝,哈麻想了想,继续朝战场上安插嫡系。
不同于脱脱出身高贵,他与雪雪,完全是靠着娘亲的乳汁,才得到了妥欢铁木儿的重用。所以家族中沒有太多的依仗,手里也沒太多的亲朋故旧需要照顾。如此一來,反倒能做到折节下士,不拘一格地从地方团练中提拔人才。
李思齐、察罕、田丰。孟本周,四人手中兵力全部夹在一起,差不多也接近小十万了。单纯从规模上,足以令淮贼徐达感觉到压力。妥欢帖木儿在心里默默地算了一下账,再度笑着点头,“嗯,朕准了。等会儿你替朕拟旨,将他们勉励一番。让他们放心去替朕出战。倘若能立下大功,朕不管他是蒙古人、色目人还是汉人,全都一视同仁…”
“陛下圣明…”众文武闻听此言,再度大声赞颂。特别是几个汉人官吏,按照脱脱在时的规矩,原本沒有资格参与探讨军情。今天却因为脱脱出征在外而破了例,并且亲耳听到了皇上要将汉人和蒙古人一样看待,怎么可能不感动得热泪盈眶。一个接一个拜倒下去,将地砖磕得咚咚作响。
“尔等这是做什么,速速平身…”妥欢帖木儿先是一愣,然后哭笑不得地摆手。不怪脱脱瞧不起这些汉臣,的确膝盖太软了些。几句话,居然就给感动成了如此模样…
“谢陛下鸿恩…”中书左丞韩元善、中书参政韩镛等汉官,不敢抗命,伸手抹了抹眼角,缓缓站起。
妥欢帖木儿见此,心中愈发觉得脱脱不值得自己倚重。像这些汉官,明明对朝廷忠心耿耿。而脱脱却千方百计防范他们,甚至直接规定,凡议军事,汉人、南人回避。这不是将人才朝淮贼那边推么?如果不是他平素所为太过,逯鲁曾怎么会战败之后,就直接投降了朱贼?反过來千方百计跟朝廷做对…
正感慨间,却见中枢左丞韩元善又抹了把眼泪,哽咽着向自己施礼,“陛下,臣有一计策,可令朱贼死无葬身之地…”
“嗯?”脱欢帖木儿微微一愣,脸上立刻涌起几分期待,“速速说于朕听。若是可行,朕必将依从…”
“臣闻朱屠户北犯之前,曾给其麾下众贼排了座次。他若死,徐达继之。徐贼死,则吴良谋,胡大海,吴二十二和刘子云,按顺序继承。唯独将陪着其一道出生入死多次的心腹苏明哲排除在外。而那苏贼明哲,在淮安群贼之中,又稳坐第二把交椅。如今,朱、徐两贼都出征在外,苏贼坐拥淮扬。若是陛下许下高官厚禄,他区区一个编外小吏,岂能不感激涕零?”
“嘶…”蒙元君臣,齐齐倒吸冷气。
一直想着如何对付朱重九,如何对付徐达,却偏偏把这淮安军中稳坐第二把交椅的苏贼明哲给忘了,此人可不像朱屠户,摆明了车马要革蒙元的命。此人也不是徐达,当初不造反的话,早已成了一具饿殍。此人是落第秀才,徐州府的弓手,好歹也算是天子爪牙。对为“国”出力,心里一点儿都不排斥。此人陪着朱屠户出生入死,到头來却要做千年老二,他心中岂能半点怨气都沒有?
“臣蒙陛下不弃,依为肱骨。多年來,却寸功未立…”正当妥欢帖木儿兴奋得几乎跳起來的时候,中枢左丞韩元善又拱了下手,大声请缨,“若陛下有招降那苏贼之意,臣愿轻衣简从,潜往淮安。以三寸不烂之舌,说其举城來降。给朱屠户來一个釜底抽薪…”
注1:蒙元官制,御史大夫为从一品,侍御史为从二品,都有监察百官,并向皇帝进言,纠正施政得失之责。
第七十一章 旁观者 中
“不可…”话音刚落,平章政事的哈麻立刻大声反对。那淮扬乃虎狼之穴,吉凶难测。万一苏贼执迷不悟,却将韩大人扣下來以向朱屠户明志,我朝岂不又痛失一肱骨?…”
“微臣以为,去招安那苏贼明哲,用一行省参政足矣。若是派一中书左丞,反倒助涨了其嚣张气焰…”监察御史袁赛因不花也站出來,大声附和。
话说得非常漂亮,但内心伸出,其实二人根本在意的不是中枢左丞韩元善的死活。而是大元朝内在的等级次序…如果招安一名造反的弓手,都得派出个正二品中枢左丞去。那要是县令、知府或者某地汉军万户也造了反,岂不是得大元皇帝妥欢帖木儿亲自去跟他谈判?况且中枢左丞韩元善对朝廷來说虽然就是聋子耳朵,摆设一个。可毕竟级别在那,万一被苏贼当众给推出去砍了,朝廷脸面往哪搁?
“依微臣之见,不妨让韩大人先修书一封给苏贼了,试试他的态度。”比起哈麻和袁赛因不花二人來,脱脱之弟,御史大夫也先帖木儿的思维,倒是灵活了许多。“俗语云,胜负不仅见于阵前。即便苏贼不肯答应,毕竟韩大人的信,也能在他和朱贼二人之间,埋下一根巨刺…”
“那倒是,战场上数月劳师无功,所以只能寄托在这些虚无缥缈的盘外招数上!”哈麻立刻接过也先帖木儿的话头,冷笑着嘲弄…
“所以说,上阵亲兄弟么!”袁赛因不花也冷笑着凑趣。
脱脱带着举国精锐远征淮扬,几个月來消耗钱粮无数。但除了炸开黄河,淹死了数十万无辜百姓之外,至今沒有任何实质性功劳。反倒让朱屠户冷不防打过了黄河,将中书省南部搅得一片大乱。如果是个知道进退的,脱脱早就该交出兵权,回到大都城内闭门思过,等待朝廷处置了。而他非但不肯承认自己无能,反而利用其弟也先帖木儿和侍御史汝中柏等党羽在朝中百般开脱,试图永远尸位素餐下去。
对此,非但脱脱的政敌哈麻、月阔察儿等人看着不顺眼,一些原本持中立态度的官员,如御史中丞搠思监,中书右丞桑哥失里等,心中也颇有微辞。此刻见有人带头发难,立刻围拢上前,七嘴八舌地帮腔,“的确,也先帖木儿大人与脱脱大人兄弟情深,所以关心则乱。”
“我等身为国之重臣,不思在战场上将朱屠户堂堂正正打败,反而寄希望于这些根本沒有多少可能的旁门左道,岂不羞乎?”
“陛下,臣弹劾御史大夫也先帖木儿因私废公…”
“陛下,臣附议…”
“臣附议…”
。。。。。。
“陛下臣弹劾哈麻构陷大臣,扰乱军心…”也先帖木儿之所以留在朝中,就是为了替自家哥哥看顾后路。听众人越说越不像话,立刻给左右使了眼色,组队开始反击。
“陛下,脱脱大人为国殚心竭虑,奋不顾身。值此战局未明之际,几位大人不思全力助之,却在其身后百般制造麻烦。其行可疑,其心可诛…”侍御史汝中柏是脱脱一手提拔起來的臂膀,立即跟在也先帖木儿身后左劈右砍。
“臣附议汝中柏大人…”
“臣愿意用性命担保,脱脱大人绝无私心…”
中书参政韩镛、礼部尚书扎鲁不花,兵部侍郎者别帖木儿等人,平素也跟脱脱多有往來。不愿眼睁睁地看着他被人污蔑,也纷纷站出來,与也先帖木儿、汝中柏两个共同进退。
刹那间,妥欢帖木儿的御书房里头,就吵成了一锅糊涂粥。支持脱脱兄弟和支持哈麻的臣子们,各列一阵,唇枪舌剑,斗得不亦乐乎。至于中书省左丞韩元善到底该不该招安苏明哲,采用哪种手段去招安才更为恰当,反倒沒人顾得上讨论了。
妥欢帖木儿虽然是个有名的软耳朵,却也受不了臣子们当着自己的面儿打群架。直气得脸色发青,手指关节发白。猛地用力一拍桌案,大声断喝:“住口…尔等到底想干什么?尔等眼里,还有朕这个天可汗么?”
“陛下恕罪…”众臣子们吓了一跳,这才注意到君前礼仪。纷纷退开数步,叩头谢罪。“臣等,臣等失态了。请陛下责罚…”
“都给我滚起來…”妥欢帖木儿气得眼前金星乱冒,指着众人,哆哆嗦嗦地咆哮,“滚起來,除了互相倾轧,尔等还会什么?”
他记得有一篇印在反贼报纸上的政论就说过,蒙古人入主中原之后,以天下万民为奴仆,只有皇帝自己是个站立的人。所以才执著于跪地磕头等虚礼,弃两宋以來,君与臣坐而论道的和睦行止于不顾。却不知道这人要是沒了骨头,头磕得越响,肚子里越缺乏忠心。
而眼下自己身边的情景,不正应了反贼之言么。以哈麻、也先帖木儿为首的臣子们,一个个趴在地上,看似对自己这个皇帝礼敬有加。内心深处,根本沒把自己这个皇帝当一回事,只顾着他们各自的如意算盘。甚至对大元朝的兴亡,恐怕他们也不在乎。反正朱屠户不喜欢杀人,他们到时候主动投降过去,说不定还能像逯鲁曾那样平步青云…
越想,妥欢帖木儿越是气苦。自己这个大元皇帝,做得到底还有什么意思?幼年时被权臣轮番逼迫,好不容易熬死了权臣,就遇到了连年水患。好不容易把水患也熬过去了,当年倚重的臂膀脱脱,又隐隐成了下一个权臣。而河南、陕川等地,在这个节骨眼上偏偏又是烽烟四起,令时局雪上加霜…
正恨不得大哭上一场的时候,门外忽然传來一阵凌乱的脚步声。紧跟着,他和二皇后奇氏两个共同的心腹太监,高丽人朴不花满脸灰败地跑了进來。也不管御书房里有多少大臣在,手扶着柱子,一边大声喘息,一边流着泪汇报,“陛下,陛下,大事,大事不好了啊。奴才,奴才刚刚得到消息,另外一个朱贼于庐江击杀奈曼不花,兵进安庆。如今整个安庆路,已经俱不为朝廷所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