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君侧,清君侧…”众武将原本就已经义愤填膺,被李汉卿一鼓动,瞬间再度热血上头。纷纷将腰间佩刀、佩剑抽出來,高高地举过了头顶。
“清君侧…清君侧…龚某不才,愿为丞相提笔传檄,历数哈麻、雪雪等贼的罪行。让天下英雄知晓,丞相此举,乃不得已而为之…”参议龚伯遂带头,李良、穆斯塔法等文职幕僚紧随其后,纷纷表态,愿意与脱脱共同进退。
转眼间,一股名字叫做“清君侧”野火,就又在中军帐内熊熊燃烧了起來。热浪一波接一波,烤得所有人血浆沸腾。
沒有人,比他们更清楚,此刻大元朝的空虚。禁军根本不堪一战,辽东各地暗流汹涌,岭北的各族武士被抽调一空,而四大汗国却早已厌烦了脱欢铁木儿的沒完沒了的求援,不会再派出半粒兵马來。
所以,眼下军营中这二十余万,已经算是举国精锐。如果脱脱带领大伙掉头回扑,一路上必然势如破竹。最迟在两个月之内,就能杀入大都,进而杀入皇宫。到那时,所有针对脱脱的阴谋,都将如烈日下的露珠一样转眼不见踪影。。。。。。
“放肆…”脱脱猛地一拍桌案,大声断喝。仿佛一股夹杂着冰雪的寒风,直接吹在大伙心头的火焰上,令中军帐内的温度急转而下。
“尔等俱为国家栋梁,未曾报效君恩…大敌当前,却念念不忘自相残杀?难道,难道尔等就不知道羞耻么?”烛光跳动,将脱脱的身影映在中军帐的毡壁上,这一刻竟是无比的高大。
他两度为相,多年领兵,此刻虽然落魄了,盛怒之下,依旧威风八面。顿时,就令中军帐内的呼和声嘎然而止,取而代之的,则是一阵阵沉重的喘息。
“丞相,我等献此良策,正是出于拳拳报国之心…”粗重的喘息声中,鬼才李汉卿仰着头,就像蚂蚁仰望着狮子。
他是唯一能抗住脱脱盛怒的人,虽然此刻的他看起來比平时还要猥琐十倍。“若君侧不清,丞相必死于奸臣之手。而丞相一死,大元朝社稷。。。。。。…”
“一派胡言…”脱脱不肯跟李汉卿对视,将头侧开,继续厉声咆哮,“托起大元朝万里江山者,岂是老夫独自一人?尔等太瞧得起老夫,也太看低了朝廷了。老夫唯一能做的,就是约束住尔等,不得倒行逆施而已…”
说罢,他猛地拔出佩刀,倒转刀柄,亲自递到了李汉卿之手,“老夫乃当朝丞相,百官之首。你若清君侧,就先从老夫清起…”
“这。。。。。”李汉卿哪敢接刀,被逼得大步后退。脱脱紧追着他走了几步,将金刀直掼于地,深入数尺。“有再喊清君侧者,就将刀拔出來,先杀了老夫。老夫死在尔等手里,也算死得其所…”
沒人敢上前拔刀,所有人都被逼得缓缓后退。刀身震颤,冷光照亮众人铁青的面孔。
“若是能清君侧,老夫岂会等到现在?”知道大伙心里不服,脱脱轻轻吸了口气,将嗓门缓缓降低,“诸位别忘了,我大元,向來是孛儿只斤家的子孙才能为帝。换了其他任何人,都必将天下大乱。而老夫今日纵使带领诸位清了君侧,甚至行了那周昭之举。日后孛儿只斤的子孙重掌权柄,又岂会放过老夫?放过尔等?到头來,老夫还不是另外一个伯颜,连自家亲侄儿都倒戈相向…”
这段典故,可谓字字血泪。当年丞相伯颜大权独揽,却始终必须把妥欢帖木儿摆在台面上做傀儡。结果待妥欢帖木儿长大之后,立刻联合了伯颜最器重的侄儿,也就是脱脱,趁着春猎之机,关闭大都城门。将來不及赶回來的丞相伯颜贬为河南行省左丞,夺取君权。
伯颜众叛亲离,只能领旨赴任。不久,妥欢帖木儿就又颁下第二道圣旨,将伯颜一家流放到南恩州阳春县。伯颜接了圣旨之后继续忍气吞声,收拾包裹上路。然而妥欢帖木儿却依旧不放心,特地派了爪牙追上去,在驿站里给他强灌了一盏毒酒。
如今脱脱如果带兵回大都清君侧,按照蒙古各部的约定,最好结果,就是废掉妥欢帖木儿,拥十五岁的太子爱猷识理答腊上位。然后等到爱猷识理答腊羽翼渐丰,重复当年伯颜一党的悲剧…
历史上沒有新鲜事,只是世人缺乏记性。想起丞相伯颜及其党羽的最终结局,众文武心中的火头就渐渐开始发冷,握在手里的刀柄,也仿佛重逾万斤。
而脱脱帖木儿却唯恐大伙不肯死心,叹了口气,继续说道:“纵使老夫始终大权在握,将两代皇帝都视作傀儡,最终结果又能如何?人寿终有尽时,燕帖木儿当年行废立之事易如反掌,待其死后,他的子孙后代旋即个个身首异处?”
顿了顿,他的声音也越來越沉重,“况且燕帖木儿之前,我大元睿圣文孝皇帝还能颁布通制,废除岁赐,令四大汗国年年入朝。而“南坡之变”后,我大元的国运则每况愈下。若老夫再做一轮燕帖木儿,恐怕不用朱屠户來反,我大元自己也分崩离析了…”
这番话,说得全是历史上的事实。大元朝一直到谥号为睿圣文孝皇帝的英宗时期,国力仍处于上升阶段,民生也因为战争的终止而得到极大的自然反弹。但英宗皇帝却被权臣铁木迭儿的死党铁失谋杀。新即位的泰定帝不汲取教训,大权尽被燕帖木儿掌握。导致泰定帝之后,燕帖木儿行废立之事如同儿戏,先杀泰定帝之子,拥元文宗登位,不久又逼迫文宗将帝位让给其弟明宗。随即又毒死了明宗,再立文宗复位。而元文宗被其折腾死后,又将明宗的儿子,也就是现在的大元天子妥欢帖木儿扶上的皇位,视作傀儡。(注1)
虽然燕帖木儿到死都一直手握大权。但大元朝却在他的折腾下,迅速由盛转衰。而如今,大元已经到了岌岌可危的关头,如果脱脱再去做一回燕帖木儿故技,不是唯恐宗庙倒塌得还不够快么?…
脱脱本人文武双全,能被他看得上眼并委以重任的,也肯定不是什么不管不顾的粗胚。因此听完他推心置腹的告白之后,虽然依旧愤懑,却谁也不敢再提“清君侧”三个字了。大元朝已经不是当年的大元,再“清”一次“君侧”,恐怕赌上的,就是全天下蒙古人的福祉。这个赌注太大,谁也不敢下。
刹那间,屋子里的气氛就又恢复了先前模样,如地狱般压抑而冰冷。所有人都不再说一个字,眼睛盯着地面,心脏和血液,也越來越凉,越來越凉,凉得像外边呼呼刮过的白毛北风。
“好了,谁都不要多想了…”很久之后,脱脱嘴里吐出一口白烟,笑着从地上把自己的金刀拔出來,在眼前反复擦拭。“都振作些,老夫不是还沒被皇上撤职法办呢么?老夫这辈子不求别的,只求无愧于心。振作起來,咱们都振作起來,一道制定个完整的方案。将计就计,明晚务求将朱屠户派去烧粮的人一举全歼。”
注1:元英宗,名硕德八剌,元仁宗长子,元朝第九代皇帝(1320年…1323年在位),蒙古语称格坚皇帝。在位期间励精图治,裁撤冗官,限制回回人权力,令大元朝隐隐有了中兴之相。但他激烈的改革举动,也导致了蒙古贵族和伊斯兰化官员的联手的反弹。1323年,被谋杀于上都西南三十里的南坡店,史称“南坡之变”。他死后,伊斯兰化的官员重新染指朝政,使得蒙古帝国加速穆斯林化。经济迅速走向崩溃的边缘。
第九十章 将计就计 中
“全歼,全歼…”
“人赃并获,看雪雪如何抵赖…”
众文武心腹无法说服脱脱领着大伙去“清君侧”,只好把满腔的怒火都发泄在淮安军身上。誓要抓住前來偷袭粮草的将士,拿雪雪一个现行。
“如今潍河已经结冰,朱屠户的无法从水路逆流而上。他想要去黄旗堡,能走的路只有三条。而最方便的一条,就是从雪雪的驻地直插而过,经青石桥,野杏岭,荠菜洼。我军只要。。。。。”见麾下嫡系的军心尚可一用,脱脱抖擞精神,开始给众将分派任务,构筑陷阱。
一整夜时间飞快渡过,第二天上午,脱脱便寻了个由头,宣布暂且停战休整一日,养精蓄锐。然而到了下午申时,他却又忽然命令亲兵击鼓点卯,把麾下所有千夫长以上将领,全都召集到了自己中军帐中。
“奶奶的,整天瞎折腾什么?有本事去对付朱屠户…”禁军达鲁花赤雪雪正坐立不安地于自家营帐内踱步,闻听鼓声,忍不住低声斥骂。然而,他却沒勇气跟脱脱正面硬扛,发泄了几句之后,便带着麾下的几个核心将领,策马赶去应卯。
待他來到中军帐内,其余各营主将差不多也已经也都到了。大元丞相脱脱在帅案之后满意地点了点头,朗声说道:“今日难得有些空闲,所以本相便想跟大伙共同探讨一下,如何才能将朱屠户尽快擒杀。”
“自然是丞相怎么说,我怎么做就是…”雪雪根本不相信脱脱有成功的可能,拱了下手,故作姿态。“相信以丞相的本事,那朱屠户即便肋下生了翅膀,此番也在劫难逃…”
“雪雪将军不要说废话…”脱脱侧过头横了他一眼,鼻孔里冒出两股淡淡的白烟,“本相正是因为拿那朱屠户束手无策,才召集大伙,群策群力。况且剿灭朱贼并非本相一人之责,若是继续放任其做大,待其真正成了气候,将那‘高邮之约’上的条款一一兑现。我等恐怕就只剩下去塞外放羊一途…却不知道诸君如今,谁还吃得了那漠北的风霜…”
此言一出,除了岭北蒙古军万户蛤蝲之外,帅帐中其余众将个个都脸色铁青。甭说漠北了,就是山东道冬天,都让习惯了锦衣玉食的他们觉得非常难受。如果放弃了暖洋洋的豪宅到塞外住冰冷的毡包,恐怕用不了两年就得活活冻死。
“此战,已经不是为了朝廷,而是为了全天下的蒙古人和全天下的士绅…”脱脱四下又扫视了一圈,憔悴的脸上,慢慢涌起了几分病态的潮红。“所以,诸君心里,有什么私人恩怨,最好都先放一放。即便是想要老夫的性命,也不急在此时。待老夫将淮贼犁庭扫穴之后,自己捆了双手,任你宰割便是…”
“丞相何出此言?”
“丞相一心为国,只有那些丧尽天良的,才会在背后算计丞相…”
“丞相尽管下令,我等愿为丞相赴汤蹈火…”
。。。。。
刹那间,众人的情绪就全都被撩拨起來。瞪圆通红的眼睛,怒不可遏。
一片涨潮般的怒骂声中,雪雪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靴子尖,心中慢慢发狠,“老王八蛋,老奸贼。死到临头了,嘴巴还这么恶毒。老子今天先忍了你,待明天一早,咱们老账新账一起算…”
正在肚子里头骂得痛快之时,耳畔忽然又传來一声断喝,“來人,把舆图抬进來,把中军帐的大门关上。今日我等不商量出个章程,就都不要离开此处…”
“老王八蛋,就知道瞎咋呼。真的有办法,你早干什么去了?何必等到现在…”雪雪腹诽着抬头,恰巧看到脱脱那回光返照般的面容。
“老家伙好像胜券在握?”因为自己心中有鬼,所以雪雪的警惕性非常高。一瞬间,就感觉到今天脱脱的模样与前些日子大不相同。仿佛突然放下了一具千斤重担般,举手投足间,都显得轻松自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