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各地天气寒冷,物产原本就不如南方丰富。再加上开国功臣们的后代们占用了大量的田产來养马养羊,导致粮食、布匹等生活物资,都很难自给自足。虽说朱屠户和张士诚都沒有掐断运河,还准许商家正常往來。但朝廷却不可能再像往年一样,以淮扬的盐税和吴地的稻米來填补国库。为了维持朝廷的正常运转,除了加税之外无其他办法可想。
而这些新增的税款,一文钱都摊派不到贵胄和官吏们身上,最后肯定还要由普通百姓來承担。所以老百姓的日子,这两年每况愈下。若是朝廷沒有战争之外的手段去解决的话,就很难保证,在大都、冀宁这些心腹要地附近,会不会冒出另外一个芝麻李和刘福通,将周遭杀个血流成河…
所以二皇后奇氏能亲自动手纺纱织布,想方设法替寻常百姓家开流,无疑是在急他所急,令妥欢帖木儿无法不大受感动。猛地伸出手,将奇氏的手指捞起來,抚摸着上面的明显的茧子,柔声说道:“是朕,是朕这个天子无能,让你也跟着受累了。你放心,朕,朕早晚会把今天的苦,加倍给你补偿回來…”
“陛下说什么呢?妾身跟陛下之间,还需要什么补偿…”奇氏的手轻轻地在妥欢帖木儿的掌心点了点,拖着长声嗔怪。“况且妾身才织了几尺布啊?寻常百姓人家女儿,往往要三日断匹才称得上贤惠…”
“那是读书人瞎写的,不能当真…”妥欢帖木儿汉学造诣颇深,立刻明白了典故的出处,“他们还说轮台九月的风,能吹得斗大的石头到处乱滚呢…如果真的有那么大,早就把人都给吹上天去了,怎么可能还能放牛放羊?”
“不一样的。一川碎石大如斗,肯定是夸张。但三日断匹,却不一定。妾身试过,如果用这个织机來织布的话,只要手脚勤快些,两天一匹绝对沒问題。”奇氏却非要较一次真儿,摇摇头,笑着反驳。
“当真?”妥欢帖木儿的注意力,瞬间就又被吸引到横箱腰机上。凭着自己在制器方面的经验和天分,很快,就发掘出此物的优点來。
与他以前在内廷制造局见过的织机样品相比,眼下这一台,明显要宽出许多。那就意味着同时可以放下更多的纱线,织出來的布更宽,更适合剪裁。除此之外,在织布机中央,还有两根可以來回移动的纵轴,用以根据所织物品的类型调整相应宽度。真正做到了一机多能,随心所欲。
更难得的是,新式织机用了踏板、导向杆和皮带轮來传动。底部高度与奇氏的腿长大抵相仿。操作者只要坐在椅子上,双脚踩动踏板,就可以推着导向杆上下往复。而导向杆则推动一个大圆轮快速转动,拉着一根皮带,驱动另外一个小轮和数个木制的齿轮。将飞梭和纵纱的移动协调起來,快速准确地织出一寸寸布面儿。
“叹为观止,叹为观止…”正所谓行家看门道,外行看热闹。妥欢帖木儿作为能工巧匠的水平,远远高于他的治国水平。在极短的时间内,就弄明白了整台织布机的工作奥秘。扶着六指神童郭恕特地用枣木打磨出來的横杆,赞不绝口。
“这才哪到哪儿…”难得见到自家丈夫如此聚精会神的做一件事情,奇氏轻轻捂住自己的嘴巴,笑着补充,“郭大人说,这只是朱屠户特意拿出來给寻常百姓家用的,真正作坊里头,完全可以用水轮來驱动。那样的话,纺纱机的锭子更多,织布机的幅面可以更宽,速度可以更快,提花机也可以提得更细致…”
“水轮驱动?…”正所谓一语惊醒梦中人。妥欢帖木儿自己以前做过水钟,对水力运用丝毫都不陌生。听得到水车两个字,眼前立刻就浮现了织布机和纺纱机被放大数倍后,一台接一台耸立于江畔的情景。那就已经不是三日断匹了,一个时辰一匹有可能都不成问題。怪不得朱屠户那边日子过得如此富庶…守着黄河、淮河的扬子江,等同于麾下抓了十几万不吃饭的劳力,日夜不停地替他纺纱织布,他怎么可能不变成一个暴发户?…
“水轮呢,郭六指造出水轮來了么?”想到这儿,他激灵灵打了个冷战,红着眼睛大声追问。
“沒,还沒?”二皇后奇氏被吓了一跳,赶紧低声补充。“高粱河刚刚开河,永定河上面还有浮冰,他即便造出了水轮,眼下也用不上…况且小户人家,哪里有地方摆那么大的水车?”
“小户人家摆不下,朕摆得下…”妥欢帖木儿握紧拳头,鼻孔里喷出粗重的呼吸声,“朕可以用來给火炮磨膛,用來开织布作坊,用來打铁、开磨坊、锯木头,总之,用的地方多着呢…嗨,真是气死朕了。军械监和内廷制造局那帮废物是干什么吃的?居然连这点小事情都沒想到…早要是想得到,朕去年就是让脱脱去抢,也能抢几台样子回來照着造…”
“他们,他们哪里有陛下这般睿智?…”好好的一次献宝行为,居然又偏离到刚刚结束的战事上,二皇后奇氏非常不情愿。犹豫了数息之后,柔声安慰。“况且陛下现在替他们想到了,也不算晚啊?…大元朝那么多有山有水的地方,一齐开始造,肯定能把那个该死的屠户比下去…”
“嗨,该死的脱脱…就是他推荐的那个李汉卿耽误事…”妥欢帖木儿根本听不进去,紧握着拳头,低声痛骂。“朕要是早让郭六指替代姓李的,大水车早就竖起來了,哪里用等到现在?…”
“还有你…”原本就因为打了一场烂仗,他心里憋着许多邪火。一发作起來,立刻殃及池鱼,“狗奴才,你刚才不是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弄來此物么?为何皇后这里,又说朱屠户那边,早就随便买卖了…”
“陛下恕罪…”朴不花沒想到自己无端就挨了火星子,赶紧跪在织布机旁,大声辩解,“朱屠户那边是早就开始卖这三样东西了,但也不是随便买卖。要凭票,还优先供给军属,就是家里有男人当反贼的。等军属们轮完了,然后才轮到一般百姓。并且机器上面都编了号,谁要是敢往外流传的话,就全家都抓去挖煤…”
“这个是臣妾沒交待清楚…”不愿让朴不花被冤枉,二皇后奇氏主动解释,“是臣妾的族人,花费重金买通了几家当地的短视妇人,才勉强凑齐了一整套。在带着东西返回时,还遭到了淮扬那边探子的截杀,被坏了七八条性命,才又送到了大都城里…”
“噢…”听奇皇后解释得从容不迫,妥欢帖木儿轻轻点头。“也倒是,以朱屠户那狡诈性子,岂会轻易放任此物外流?不过他倒是个会收买人心的,居然想出了优先提供给当兵家的女眷这个法子…”
话虽然这么说,有了用水力推动纺车和织布机想法,眼前这三样人力推动的东西,就不再如先前一般令他觉得稀罕了。然而为了抚慰奇氏的拳拳之心,他却强装做很兴奋的样子,大声追问,“这一整套下來,要多少钞?多少铜钱?郭六指跟你汇报过沒有?”
“好像要十來贯的样子…”二皇后奇氏想了想,认认真真地回应。“寻常人家肯定一口气买不起三件,但是可以先买一件。等着赚回本钱后,再买第二件。总之劳碌上七八个月,也就能凑齐了…”
“那倒真是不错的前景…”妥欢帖木儿继续笑着点头,然后用脚踢了一下趴在地上的朴不花,大声命令,“还不滚起來,装什么装?朕难道还能吃了你不成?”
“谢陛下宽宥…”朴不花立刻像狗儿一样在地上打个几个滚,然后才缓缓站起。“奴婢皮糙肉厚,不好吃。还是留着替陛下看家护院吧,至少还能及时叫唤几声…”
“你个该死的老狗…”妥欢帖木儿被朴不花的滑稽模样,逗得哈哈大笑。又上前踢了对方一脚,大声补充,“滚出去看门吧,朕沒叫你,就别进來…”
“是,奴婢这就去院子里蹲着…谁敢乱闯,就咬死他…”朴不花顺着妥欢帖木儿的力道,向门外踉跄了几步,然后撅起屁股,快速跑了出去,顺手轻轻掩住了宫门。
“这老东西…尽耍小聪明!”妥欢帖木儿笑着啐了一口,再度将奇氏的手指握在掌心处,轻轻揉搓,“不过也算是有心的,知道提醒朕常过你这边來看看。最近一段时间,辛苦皇后了…”
说着话,他就轻轻地将奇氏往后殿方向拉。准备凭着刚刚喝下的人参枸杞之力,抚慰一下妻子的寂寞。
谁料奇氏的身体,却猛地一僵。然后快速跟了几步,强笑着求肯,“陛下,陛下请恕罪。妾身,妾身最近几天,不太方便…”
“嗯?”妥欢帖木儿原本心里沒太强烈的欲望,但被奇氏的月事阻了一下兴头,反倒觉得内心深处火烧火燎了起來。眉头紧皱,脸上隐隐浮现一丝怒色。
“要不然,要不然妾身,妾身叫几个宫女进來伺候皇上?都是妾身的同族,个个一等一的模样…”心里头实在虚得厉害,奇氏赶紧想方设法补救。她不是不愿尽妻子之责,只是一想到同床共枕的事情,眼前就会出现自家丈夫与番僧共用女人的场景,有股排斥的感觉顿时油然而生。
“算了…”妥欢帖木儿意兴阑珊地挥手,制止了奇氏的进一步举动。“朕今天刚刚修炼过佛法,不想再多浪费力气…”
奇氏的身体又明显地僵硬了一下,然后红着眼睛摇头,“那陛下,陛下注意节省些体力。演蝶儿秘法虽然好,却也不能急于求成…”
“朕知道,朕知道…”妥欢帖木儿心里,沒來由地涌起一股烦躁,挥手打断了奇氏的劝谏。“朕不也是为了能精力充沛一些,好多处理一些事情么?你也知道,朕现在手下,根本沒有几个堪用的…”
“唉…有时候,妾身真恨不得自己是个男儿,可以随时替陛下分忧…”奇氏幽幽叹了口气,低声附和。
“你要是男儿,肯定是朕的左膀右臂…”妥欢帖木儿立刻又意识到,自己发作的很不是时机。笑了笑,大声夸赞。
说罢,又主动将语调放柔和了些,继续补充道:“不过皇后也别太担心,一切还都在朕的掌控当中。什么事情,都需要按部就班地來才好。朕能熬死燕帖木儿,除掉假太后,除掉伯颜,除掉脱脱。就不信还怕了他一个杀猪的粗胚…你看着好了,待朕这回整顿完了朝纲,两年之内,必然会将反贼犁庭扫穴…”
“妾身知道,先前都是脱脱弄权,耽误了国事…”奇氏轻轻抽了抽鼻子,柔声安慰。有些话,自家丈夫明显是诿过于人。但作为妻子的,却不能不顺着丈夫的话头來说。否则,夫妻两个之间原本就已经存在的裂痕,就会越來越明显,直到彻底无法弥补。
虽然做皇后的日子,不开心的时候比开心的时候多。但好歹也算品尝过了权力的滋味,二皇后奇氏不可能舍得放弃。沒等妥欢帖木儿说话,又笑了笑,狠起心來补充,“那老贼脱脱呢,他这下知道悔改了吧?…”
“怎么可能,他那个人,向來倔强的狠。仿佛全天下,就他一个对,别人都是错的,包括朕,也是混蛋糊涂虫……”妥欢帖木儿肚子里的不快,立刻找到了宣泄目标。接过奇氏的话头,大声抱怨。
“那陛下为何还留着他?”如果能牺牲一个脱脱,换取丈夫的更多宠爱,奇氏就毫不犹豫。“早点赐给他一杯毒酒不就行了么?难道他还敢造反不成?”
“他不会造反,朕知道他不会…”妥欢帖木儿轻轻摇了摇头,脸上的表情非常无奈。“他在等着朕杀他,这样,他就可以做大元朝的岳武穆和伍子胥,而朕,就是赵构和夫差。朕偏不,朕就晾着他,让他看看朕如何放手施为…”
“陛下分明是还念着当年的旧情。只是那个蠢货不懂陛下的一番苦心罢了…”明知道妥欢帖木儿说的乃是实话,奇氏却偏偏往其他地方引申。在脱脱罢相这件事情背后,她自己也出了很大力气。如果给了脱脱东山再起机会,恐怕非但月阔察儿、太不花和雪雪等人会遭到报复,后宫当中,也会面临许多麻烦。所以,无论为了自己,还是为了讨好妥欢帖木儿,她都不希望脱脱继续活在世上。
“朕,朕不是念旧情…朕,朕真的想留着他看看朕如何自己重整河山…”被奇氏说得有些心虚,妥欢帖木儿尴尬地解释。
“那陛下留着他可是留对了,他那个人自诩满腹经纶,如今闲着沒事情做,刚好著书立说,为朝廷培养贤才…?”奇氏笑着点了点头,贝齿轻启,露出一段绯红色的舌头。
第三章借刀 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