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自然是毫无悬念,也先帖木儿以丧师辱国,结党营私,构陷同僚等数项大罪,被赐毒酒自尽。前丞相脱脱帖木儿则以劳师无功和包庇族弟等数项罪名,被从亦集乃路达鲁花赤的位置上,再降于某地下千户所从六品千户,接到圣旨后即日出发上任,不得耽搁…
再说那前丞相脱脱,去年底在山东交出兵权之后,就快马加鞭地返回大都。结果他的府邸却被朝廷下令给封了,成了软禁其弟弟也先帖木儿的囚牢,令他有家回不得,就只好从昔日下属龚伯遂手中借了一个小小的宅院,暂时安歇。
只是龚伯遂的财力也非常有限,临时腾出來的院子连丞相府的十分之一大小都比不上。脱脱自己住了进去,又想办法接來了受到牵连而丢官的两个儿子及他们各自的家眷,就再腾不出多余的地方了。他的家将、幕僚和大部分家丁,则只能自己花钱在附近租了民房去住,沒几天,就辞别的辞别,逃走的逃走,做鸟兽散了。
还有不少旧日下属,本着烧冷灶的心思不断前來慰问探望。然而随着时间推移,哈麻的丞相位置越來越稳,这些人也渐渐都不肯來了。只剩下李汉卿、龚伯遂和沙喇班等绝对心腹,还在继续留恋不去,誓于脱脱同生共死…
正月十六,四人正坐在家里围着桌子饮茶,忽然就听见外边一阵大乱。紧跟着,脱脱的大儿子蛤蝲章就满脸惊慌地闯了进來,一把拉住脱脱的手,大声喊道,“阿爷快走,阿爷快走,皇上派人來杀你了…”
“慌什么慌,为父平日教你的那些东西,莫非都教到狗肚子里头了?…”脱脱一抖胳膊甩掉自家儿子的手臂,皱着眉头呵斥,“君子死而冠不免…况且为父两度拜相,临难之时,岂能学那市井无赖行径?”(注1)
“呜……”蛤蝲章的哭声哽在了嗓子里,羞愤难当。
“你这孩子…”脱脱抬起手,给自家儿子理了理衣服,叹息着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为父又不是那平头百姓,谁都不记得他长得什么模样?纵使今日逃了,又能多活几天?行了,别哭了。去,带人把院子门开了,准备香案吧…以陛下的性情,应该不会殃及于你和你弟三宝奴…”
打发走了儿子,他又回过头來,冲着李汉卿等人轻轻拱手,“劳烦了诸位小半辈子,这圣旨,老夫就不请你们陪着接了。诸位请各自还家,等候消息。将來若是能照应两个孩子,就再烦劳照应一下。老夫半辈子忙碌国事,一直沒好好教导过他们。结果他们两兄弟一个不如一个…”
说道两个儿子的前程,他铁硬的心肠里,终于涌过了一股酸涩。又笑着摇摇头,低声道:“算了,算我沒说。儿孙自有儿孙福。以陛下的性子,相信在老夫死后用不了多久,就会再想起他们哥俩…”
“丞相…”前探马赤军万户沙喇班虎目含泪,一个箭步窜上前,俯身于地,低声求肯,“末将,末将还有一些弟兄,就安置在附近。丞相只要点个头,末将这就保护着你和两位少主杀出去…”
“你啊…”脱脱摇摇头,双手将沙喇班从地上搀扶起來,“性子还是如此鲁莽。老夫要是想造反,何不在手握兵权时就反了,何必等到现在?…况且光是你知道往这附近埋伏兵马,人家哈麻和雪雪兄弟两个,就是傻子么?人家就等着灭我九族呢…”
“丞相………”沙喇班猛地打了个哆嗦,面如死灰。
“不过,老夫还是承你的人情…”脱脱笑着拍了拍他的手背,然后将目光转向李汉卿和龚伯遂,“老夫得意时,也曾门庭若市,堂上堂下,凡是能说几句蒙古话的,都是同族。哈哈,哈哈,一朝落难,最后身边却只剩下了一个契丹人和两个汉人。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着笑着,他已经满脸是泪。抬起手來抹了一把,大步流星地朝门外走去,“走了,走啦,不啰嗦了。一死而已,人生自古谁无死…比起文丞相來,好歹老夫不曾做了朱屠户的俘虏…”
“丞相…”李汉卿、龚伯遂起身相送,双双泪流满面。
在他们两个看來,脱脱乃是千古贤相,文武双全的不世俊杰,光明磊落的英雄好汉。虽然杀伐果断了些,一场洪水就令数百万黎民葬身鱼腹。可那些人都是红巾军治下,与反贼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站在敌人的立场,如何对付他们都算不得残忍。
就这样一个柱石之臣,妥欢帖木儿和满朝文武却迫不及待想要他的命,这大元朝,要是不亡,还有天理么?杀了脱脱,将來谁來替朝廷去抵挡朱屠户的十万大军?
正悲愤不已间,外边已经摆好了香案,有几句刀子般的话,借着料峭的寒风,直接扎进人的心窝,“。。。。贬脱脱为云南大理宣慰司镇西路下千户所千户,两个月内,必须抵达任所。若是再蓄意耽搁,罔顾圣恩,则前罪并罚,再无宽宥。勿谓言之不预也…钦此…”
注1:君子死而冠不免,是孔夫子的门人子路临终前的话。当时卫国内乱,子路本在城外,却杀回城内去救孔悝。寡不敌众,身受重伤。于是放下武器,从容整顿衣冠,坦然就死。
第七章 赴会 中
这也是个沒办法的选择,至少不至于让漕帮在黄河以北的基业受到太大冲击,同时也不会让漕帮和淮安军之间原本良好的关系,瞬间变成水火不容。
但是,裂痕肯定会出现的,并且短时间内很难被弥补。不过在双方共同的利益面前,这些细微的裂痕也不会造成什么太大影响。充其量让那些已经在淮安水师中担任显赫职位的原漕帮子弟脸上无光罢了…
于是乎,经过反复考虑之后,漕帮就派遣专人乘坐快船,将李汉卿替脱脱写的书信,以及最近掌握得一些北元方面的秘密情报,还有自家对脱脱不怀好意的猜测,一起送到了淮扬大总管府邸。并且还再三提醒朱重九,要提防脱脱使诈。在会面的时候,來个玉石俱焚…
果然如三当家常三石所料,信到了淮扬大总管府后,朱重九几乎想都沒想,就笑着答应道,“你回去跟三位帮主说,我朱八十一多谢他们的提醒。然而脱脱跟我有约在先,我要是不去,岂不令他大失所望?所以还得烦劳你们漕帮替我给脱脱带个口信,就说十天之后,我在徐州城外的黄河上等着他。。。。。”
“不可…”一句话沒等说完,老夫子逯鲁曾已经“腾”地跳了起來,“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大总管如今身系三路两府数百万黎庶的祸福,岂能再以身犯险,给那无赖小人可乘之机?”
“是啊,大总管三思…眼下脱脱早已不是大元的丞相,有何资格请大总管去履约?…况且即便他还沒有丢官罢职,当初大总管答应与他会面,也是为了慢其战心而已。哪有目的已经达到了,还去履约的道理?…”参军章溢紧随老夫子之后,大声附议。
“据军情处所掌握的情况,李汉卿在脱脱帐下时,曾经拉拢了一批是非不分的江湖人为朝廷效力。如今虽然树倒猢狲散,但难免会有一两个选择留下來…”军情处主事陈基第三个表态,从另外一个角度,劝朱重九收回先前的决定。
“主公威名,來自两军阵前及百姓的餐桌。而不是江湖上的随口一诺!”扬州知府罗本,反对的理由更为现实。“无论去与不去,都对大总管的声名无损”
刚刚令朝廷的三十万大军铩羽而归,又趁机夺下了登莱一隅,如今天下群雄,谁的声名能与自家大总管比肩?非但如此,随着洪水的退去,百工作坊的飞速扩张,以及徐州、宿州和安丰等处大规模的土地重新分配,难民们的日子也都有了盼头。如今在市井百姓口中,朱总管已经成了切切实实的慈悲佛子。偶尔失信一两回,根本沒任何影响。
“诸位误会了,本总管其实不是为了践诺…”见一众文官的反对声音越來越高,朱重九不得不摆摆手,硬着头皮解释,“那脱脱虽然是个敌国宰相,领兵打仗的本事,却不在我等之下。对蒙元那边的虚实,也了如指掌。所以本总管才想趁着跟他会面的机会,跟他讨教一番。纵使得不到任何收获,至少能从其嘴里探听出一些朝廷那边的秘闻來…”
这根本就是在敷衍大伙,事实上,朱重九目的,根本不是这些。在内心深处,他依旧受朱大鹏的严重影响。对于朱元璋、刘福通、张士诚、刘伯温等曾经在另一个时空历史上留下痕迹的人物,都有一股强烈的,把盏论交的冲动。对于脱脱这个评书中红衣太师,大元朝的擎天之柱,也是爱屋及乌。巴不得能早日见上一面,看看此人到底像不像小说中说那样,脑后光芒万丈?(注1)
偏偏他的真实想法,根本无法公然宣之于口。并且这个时空,到目前为止,也沒有“追星族”这一名词。
好在随着一次又一次的胜利,朱重九在淮扬系内部的权威已经基本确立。大伙虽然不希望他由着性子胡闹,却也不能把话说得太重。只能采用迂回策略,一点点打消他的念头。
做这种拐着弯儿劝人的事情,冯国用在一干文臣当中肯定最是在行。笑了笑,站起來冲着朱重九轻轻拱手,“如今我淮扬百废待兴,主公哪有时间去见他。那脱脱若是想履约的话,尽管乘船前來扬州便是…反正主公昔日连俘虏都不曾乱杀,更不会难为他一个主动送上门來的落魄小吏…”
“的确如此…”沒等朱重九开口,逯鲁曾就抢先补充。“那脱脱与其到别处送死,还不如直接到扬州城來,至少主公不会杀了他…”
“这。。。。。”朱重九想了想,刚要再解释几句。耳畔忽然传來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嗯哼…嗯哼…苏先生忽然一口茶水沒喝顺气,俯下身,肩膀上下耸动。
“末将附议冯参军…”第五军长史逯德山立刻心领神会,也从座位上站了起來,大声说道。“主公您也不是谁想见就能见的,肯让脱脱到扬州來,已经给足了他脸面…”
“冯参军之言有理,末将附议…”吴良谋反应也足够快,紧跟着就站起來表明态度。
随着淮安军的实力日渐庞大,他远在黄河以北的家人就越來越安全。甚至有地方官吏主动上门拜访。明着打的旗号是查访被吴家某个被从族谱上除名逆子之根底,暗地里,却纷纷向吴良谋的父亲做出保证,只要朝廷不强迫,他们绝对不会动吴家庄分毫。即便哪天朝廷方面真的发了疯,他们也会提前告知消息,让吴家有足够的时间逃往黄河以南。
所以无论于公于私,吴良谋都不希望朱重九再出任何事情。如果可能,他甚至希望朱大总管就把扬州城当作他的国都,轻易都别离开半步…
其他几位武将的心机,虽然沒有吴良谋这么深。但对于自家主公跟曾经的寇仇会面,也觉得不太妥当。在苏先生和逯鲁曾两个人的暗示下,陆续都站了起來,笑着说道,“末将也附议冯参军。脱脱如果敢來,主公就好吃好喝朝招待他,然后派船送他过长江。等他平安到了任所,看看那够皇帝会不会气死…”
“末将觉得冯参军和胡将军两个的话有道理。都督肯在扬州城内见他,已经是给了他很大面子。他如果不敢來,也怪不得都督…”
。。。。。。
紧跟着,参谋部中被重点培养的后备人才们,也纷纷出言凑起了热闹。说出來的话各种各样,但归结起來核心只有一个,朱大总管不该守那个什么“千金一诺”。要见,就让脱脱自己來扬州。以淮安军现在的实力和自信,大伙绝不会对一个已经被朝廷抛弃了人下狠手。
转眼之间,在座当中,唯独沒有说话的,就只剩下刚刚加入大总管幕府沒多久的刘基刘伯温。只见他右手里拿着一把市面上最近很是流行的折扇,在做掌心反复扣打。两只眼睛半睁半闭,仿佛自己早就成了世外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