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美拿着搪瓷盆在细看,听了这话,一直压抑着的怒火不由地冲上喉咙,就在要冲破喉咙脱出口时,她看到陈前那双担忧的眼睛。那股怒火像被吹散的风,倏地消失干干净净。
她搬出一张椅子放在陈前面前,“爹,你坐。”然后自己也搬出一张凳子,坐下。
“爹,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想给我找个好婆家,有个好归属,吃得好穿得好,也不用干啥活,最好像二姐那样,嫁入家境很好的人家。可是爹……”三美咬咬唇,“我不想去过那样的日子,我想凭我自己挣出一份家业来。”
“这和你嫁人有什么关系?你嫁了个县城里人,两个人一起做生意岂不是更好?起码像今天这样的事情也不会发生,那些人不就是看到你们是两个丫头城里又没人好欺负?”陈前现在不指着三美像二美那样出息,嫁个家中有钱又是高官的人家,但嫁给城里人这不难。
三美咬牙,“爹,你是不是觉得我们家的姑娘随随便便能嫁给城里人当城里人?”
陈前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三美一声苦笑,“爹,我们家只是一户比别人略有些钱的农村人。结亲讲究个门当户对,在城里人眼里,我们就是乡下佬,没有工作,没有铁饭碗,只能脸朝地背朝天的泥腿子。”
他想说他很有钱,但这些钱他却不会赔给闺女。他想说他有工作,还是人人都羡慕的好工作,可是他有七个闺女。而且他们家里的人除了他,其他人全是农村户口。
“爹,去年我跟县政府的一个小干事处了一段时间,他妈就找上门,说我不要脸,说我一个乡下姑娘想进城,攀高枝……”三美眼睛发红,双手握得紧紧的。
陈前那里不知道那人必定说了更难听的话,他倏地站起来,胸中怒火升腾,“说,那家姓啥?住在哪里?我的闺女岂是他们家瞧不起的。”
“爹,你去干吗?跟人家打一架?还是骂一场?”三美冷静地道,“不管怎么样,都是让人看笑话,让人觉得我想攀附他们家。”
陈前像困住的野兽在屋里转圈,一腔怒火无处发泄。
“他们不知道你二姐夫?不知道你二姐夫家吗?”
“爹,是我嫁人,又不是我二姐夫嫁人?”
陈前吐出一口气,“你二姐又不是外人,有什么不好说的?就凭你二姐夫家,那个小干事算什么东西?能跟你二姐夫比?”
“三美,听爹的话。爹给你找一个好的,不说比上你二姐夫,绝对会比那个小干事强上百倍。”
“爹,我现在不想嫁人。”三美摇摇头,“我想自己做生意,我想自己挣下一份家业。”
陈前不解地看着她,“你也在城里做了一个月的生意,知道做生意的艰辛,为何还要坚持?像今天这样的事,多来几次,你还能把茶叶蛋卖下去?”
三美神色坚定,“爹,知道我今天为啥没有跑吗?我就是要让他们看看,谁坏我生意,我就要跟他们拼命。他们要的是钱,可不是我的命,他们也不敢要我的命!”
陈前呆住,他知道三美自小就虎,挨朱秀月的打最多,只是没想到她现在都把命给赌上了。
他没有再说话,一个人连命都敢赌的人,就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爹,我想靠我们自己,让我们自己变成别人眼中羡慕的对象,再不能让妹妹们成为别人眼中攀高枝的。”
陈前嘴角蠕动,想说做生意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说不定你拼尽全力却未必成功。只是看着三美脸上自信,打击的话到底没有说出口。
他有些气馁也有些惶然,忽地,他才发现两辈子的不同。上辈子,他把一个闺女送给一个伯爵家的庶子做了侍妾,也够他家一步登天,从下地干活的泥腿子变成地主,大地主。后来那些上门求亲的人自是不差,读书人都还是功名的秀才。
这辈子,即便二美嫁的不错,但他家还是农村人,还是泥腿子。不是说二美没有带契家里,每年二美都会寄四季衣服回来,还有不少稀奇的东西,一年到头还没少寄钱回来。陈家并不差钱,但这些钱并不能让陈家变成城里,也不能让他在城里多几份工作。知青的大量回城,现在城里的工作日益紧张,并不是有钱就能找得到。
陈前有些后悔当初没有借着古建军在这里的时候,把家里弄到城里来。当初他想着不能让古建军看低了二美,并没有提出什么要求。
上辈子他能成功,那是因为他能把闺女送去权贵人家做妾。可这个年代不成,没有妾只有妻。若正常情况下,像古建军那样的人,他们家里的人都不能遇上,又何谈能嫁入那样的人家。
陈前忍不住苦笑,合着只是他自以为自家不错,其实还是农村人,连城里人都看不上的乡巴佬。
想到家里几个丫头以后连嫁给城里人都困难,更别提什么上千的聘礼钱了。
陈前心情郁闷,一路怏怏地回到家,大美瞧着他神色不快,“爹,三美在城里出了什么事吗?”
陈前没力地挥挥手,“没啥事?只是有几个混混……”他猛地一拍脑袋,叫过金宝,“去,去你舅舅那里,让你几个表哥下山一趟,给三美守着,守三天给那起混蛋看看。”
“好啰。”金宝调转自行车往外狂骑。
“三美在城里做卖茶叶蛋,生意不错,让几个混混给盯上了。”陈前意兴阑珊,说话没啥精神。
“三美她们受伤没有?”大美关切道。
“挨了一棍子,天天擦药就好。”陈前说完话就往自己屋里走去。
大美找来梁重,“爹心里不痛快,你去跟爹说说话。”
梁重在泡粮种,洗了手,进了陈前的屋子,见陈前有气无力地坐在椅子上。
“爹,你还在想三美的婚事?”
梁重以为陈前进城还是为了三美的婚事。
陈前盯着梁重道:“你爹也平反了,你为什么不回去?不带着大美和麦穗回去做城里人?”
说完,他又摇头,“算了,你说来说去就那几句。”
梁重却笑道:“就像爹执着妹妹们嫁入家境很好的人家一样。”
梁重在陈家住了几年,早摸清陈前的脾气。他执着于把女儿嫁入那些很不一般的人家里。
初春的阳光透过玻璃窗射进屋里,落在陈前的脸,留下一圈又一圈的光斑,光明和阴影交汇。
陈前道:“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我想几个丫头都跟二美一样去过好日子,享福,不对吗?”
说起来,陈家的闺女在村里是日子过得最好的。不挨打也不挨骂,想干活就干活,还能读书,一年四季新衣服不少,荤腥也没有说留给儿子不准女儿吃。
梁重认真地道:“爹,这没有什么对不对。主要看几个妹妹喜欢不,自个儿的日子自个儿知道。”
“你觉得三美她们还能找到像古建军那样的家庭吗?”
古建军的爹现在已是军中大佬,像古建军那样的家庭可不是容易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