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真的很烦,我没有想过,站姿、坐姿、敬酒和社交的时候要说的‘黑话’……林林总总的规矩有那么多,就连倒个红酒,说句口语,他们也能看出来谁是土包子,谁是真的千金小姐。我心里没底,所以过得小心翼翼,跟她们相处的时候,只觉得自己不像是个人,有时候,像是一条摇尾巴的狗,有时候,是一只见人就咬的兔子……偏偏还咬不死人,只能就装装样子,扮个柔弱,装到最后,我差点连自己也骗过去了,真的以为自己是一条狗,一只兔子,能做个乖巧又听话的畜生,倒成了我这辈子的骄傲。”
“……我知道你很辛苦,阿青,所以,”纪司予的嗓子像是钝了的刀刃,沉而低哑:“所以我们往高的地方走,站得越高,别人就不会,也不敢去挑错。我这几年做的一切,就是为了有一天你在纪家可以做你自己,我们只是需要时间,一点时间。”
“是啊,”卓青笑了笑,“要往上走,堵住悠悠众口嘛,你也好,我也好,我们之间没有人是轻松的。”
她的话中理解,仿佛让他抓到那一瞬间的喘息之机,脑海中清晰的整理出无数句足以说服对方的后话,分成planabc,从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到不讲缘由的苦肉计——
可脸上勉力提起的笑还未及动人。
下一秒,便迅速在她的后话中尽数垮塌。
女声平和温柔,响在耳边。
“可是,不轻松的、活得那么辛苦的人多得是,为什么我们活得格外痛苦呢。”
他胶着于那协议书上的视线倏然回转。
四目相对,愕然与畅达。
“我知道你很惊讶,”她甚至笑了笑:“因为,我看起来一定过得还不错吧,很多人都羡慕我过上有钱人的生活,吃穿用度,每一样,哪怕是为了纪家的脸面,都从来没有少过我的。所以我没法去说,我在纪家的每一天都很痛苦,说出来别人会笑,更不会理解——包括你,司予,你也不会理解。”
“你已经过惯了纪家的生活,又把你以为好的都给了我,我甚至没有任何理由去指责你,也应该回报你,可是回头想想,这真的是爱吗?”
“……不是爱,那是什么?”
“是依赖吧,”卓青答得平静,“这么多年,你都还没有从小时候那种无助的困境里走出来。说到底,你想要的,只是陪着你的小护士,理解你的小护士,不是我,”
那个在你苦痛人生中,触碰过你伤口,维护过你自尊的人。
在你没了父母,被所有人当做怪物的时候,站在你身前张开双臂保护的人。
太过早熟的少年,总把共沉沦当做别无选择的爱。
唯有被蒙在鼓里,被美梦包围的人,才真的以为自己是被深深喜欢着,曾无法无天,又心甘情愿地付出,很多很多年。
纪司予眼神微动:“……”
“我从没有拯救过你,你从来没有走出过那段时期的自己,所以,才会那么拼命地,想要把我留在身边——把小护士留在身边,”而她说得坦然,乃至残忍:“至于谁来扮演小护士这个角色,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卓青还是卓珺,是姓白、姓宋还是姓别的什么,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要心甘情愿的爱你,永远也不离开你,对不对?”
她明明都看透了啊。
就像在无数个失眠的夜里,她睁着空荡无神的眼睛,借着依稀的月光,看着睡在身旁的枕边人。
哪怕在梦里,他依旧下意识向她靠近,贴近她的颈窝,搂住她腰肢。也只有在她身边的时候,他才能放下一切防备,安心得像个孩子。
这是爱吗?
从前她以为他爱她。
所以向她分享一切,从不发怒,从无半点埋怨,从来迁就,从来宽容。
宋嫂说她幸运,因为施以小恩,被还以大报,只是机缘。
她以为那是对自己不屑的讽刺,也曾怒上心头,大斥对方不知尊卑。
因为纪司予爱她,这是人尽皆知的事啊!
不爱,为什么甘愿冒大不韪也要娶她,不爱,为什么哪怕吵架,依旧为她供给最好的生活,为她铺好后路,为她撑腰?
就连那些闻风而至、心存妒忌的莺莺燕燕,可以说纪四太太名不副实,说她德不配位,却也从没有人敢说,纪司予不够爱她。
她就是因为那份爱才咬牙走到今天。
可当一切血淋淋的真相摆在面前,却也只能可笑的,自己问自己:呆在这偌大纪家的卓青,究竟是一个摆设,一个纪念,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连宋嫂都看清了这一切,唯独她还笃定地将自己蒙在鼓里,自以为是的感天动地。
所以啊,说来好笑,如果说真的要说谁输。
全盘皆输的人,或许只有十八岁那年,雨中踮起脚尖,曾经真挚的、怀揣着最深切的、被打动的爱意亲吻心上人的阿青。
她曾毫无保留的爱过,在最一无所有的年纪动心。
卓青闭上眼。
满面热泪,几乎灼痛得她口不择言。
可她这次至少不用掩饰,不用惺惺作态。
哭就哭吧,鼻涕眼泪一把流,也只哭这一次了。
她探手,把那份离婚协议书重新攥到指间,重新递到纪司予面前。
哪怕哽咽,可该说的话,在心底排练过成千上万次的话,终于也把一切收束得体面。
“你给了我很多很多,我从来没有被人这样珍惜过,所以真的很感谢你,司予,所以哪怕我知道你骗过我,我的第一反应也不是去责怪你。不怪你,真的,这些年,我得到了太多本来不该属于我的东西,我本来应该感谢你。”
她说:“走到这一步,错不在你,也不在我,归根结底,只是我真的不适合。”
长在泥巴地里野蛮生长的荆棘花,瞧着光鲜,却也孤劣,养的再好,也不会平白长出一枝玫瑰。
就像披着卓青皮囊的聂青,把自己逼得再久,再狠,再极端,也不会成为一个合格的纪四太太。
哪怕那条路上可登天,可以无视一切流言蜚语,可以拥有人所不能有的财富,享受无数人的俯首帖耳,毕恭毕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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