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青被我问倒了,像是也一时没想起来怎么回答我才好。
满头白发盘得齐齐整整的老太,一边不住给自己脸上扇风,一边提着药箱往外走,嘴里直笑着:“怎么跟你解释啊,真是,你外公就是这种……”
我没听清楚后文,她已然走出门去,声音逐渐远了。
不过,我可没有不识相地跑出去破坏气氛咧。
只又扭头,扒拉着窗栏,看向不远处的藤架下,还是那位置,两个老人并排坐着。外公拿着阿青的绣盘絮絮叨叨,嘀咕着这鸳鸯真漂亮,阿青听得直笑,手上沾了药膏,有一下没一下地往外公背上揉。
说来也好笑,外公那么一个在外头说一不二,呼风唤雨的人,光是跺跺脚,都能震得上海老本家那头吓得心惊胆战。在阿青面前,却连喊痛都是带着笑的。
有时候真让人分不清:他究竟是真的犯老毛病了,还是只是想用这种幼稚的办法换阿青的注意?譬如——
“阿青,今天中午你想吃什么?”
“问问阿星吧,我倒是无所谓……对了,你前两天不是说想喝鱼汤吗?我跟隔壁嫂子说了,等会儿就送条新鲜的过来,晚上给你炖鱼汤。”
“那阿青,我们吃完饭、喝完汤,今天晚上出去镇上遛弯好不好?”
“好好好,你把手抬起来点,我这揉不到。”
“听说水库那块开了新的夜市,有个手艺人的拼贴画做得好看,你肯定会喜欢。”
“好好……司予,你别动,膏药都蹭你衣服上了。”
说句老实话,对这些事吧,还是大舅看得清楚。
每次说起这事儿,就忍不住又笑又叹气。
那时他也带着舅妈还有表弟表妹来乡下果园这“度假”,跟我聊起所见所闻,话题不知何时便拐到了“感情”这类飘忽又沉重的话题上。
“我爸妈啊——就你外公外婆,是真的,小时候可疼我了,大了也让我撒野,从来不会对我特别严格或者怎么,真要评什么‘十佳老爸’‘十佳老妈’的,他们都能榜上有名。可关键是吧,说实话,其实后来我发现,我爸喜欢我,主要那都是因为我是阿青的孩子。”
“诶?”
大舅揉着我的脑袋,“平时肯定看不出来啊,我爸对我也是顶顶的好,就跟对你妈,对你一样,我跟他闹脾气随便闹,他从来不会当真,总是很有耐心的劝我。可是吧,我一要跟阿青吵架,惹阿青生气了……也就十七八岁的时候,叛逆嘛,他的脸色啊,那才就真的是吓人。在这种事上,眼睛里容不得一粒沙子,我这个儿子也不行,看着阿青一流眼泪,他当时就冻了我所有的银行卡,直接准备把我赶出门去自己反省,谁也说不动。如果不是后来我想通了,跟阿青道歉,你妈妈那个‘小阿青’也帮着我说话,我都不知道怎么收场,从那以后,我就再也不敢惹阿青生气了。”
我歪了歪脑袋,头顶蹦出来三个巨大的问号。
实不相瞒,主要是……我实在想象不出来外公生气的样子呀。
在我心里,他一直都是个又温柔又帅又疼我的长辈,怎么可能因为一点小事就大发雷霆?何况是要把大舅扫地出门——明明他对大舅从来是出了名的好,哪怕在大舅甩了公司的大摊子不乐意接班的时候,都从不勉强,总为这个儿子撑腰的。
“那可不是小事。”
大舅看出我的疑惑,倒是复又扭过头来,笑着纠正我。
他说:“阿星,你长大以后会明白的。阿青就是我爸的命,他把阿青当做一口气吊在喉咙口,非得看着她在,看着她过得好,这口气才是顺的,这口气没了,他这辈子就算是走到头了。至于其他的人,其他的事,在他眼里都无关乎身家性命,所以无所谓有没有冒犯——我们都是被‘爱屋及乌’,才有了站在他身边的资格。”
顿了顿,大舅复又若有所思地抬起头,看向不远处,那忙碌于灶台间的一抹绿影。
她不太熟悉乡下的土灶,阿青又和外公一起出门去买菜,没人在旁边指点,她一时有些手忙脚乱,不是这里颠不起来锅,就是那里找不着碗。
大舅看着她背影,淡淡笑了笑。
“我那时候也像你一样不太理解,总觉得自己原来像是个‘附属品’,和你妈妈一起,我俩默默都不开心了好久,但后来,我们各自都找到了这辈子真正合适的人,好像也都不约而同地想明白了一些事。比如,爱人和亲人永远是不一样的。如果我爸爱我胜过爱阿青,那才不行呢。”
“啊?”我还是有些迷茫,“什么意思?”
什么爱不爱的?
大舅没再继续解释,只是拍拍我肩膀,便转而起身,到厨房去帮舅妈。
“阿环,这个不是这么做的……”
“是这个锅太重了,我都颠不起来嘛!”
“好好,瞧你这脸熏的——给我,我来吧。”
于是掌勺的人很快成了大舅。
舅妈却也没走,只是呆在厨房里,时不时给递个碗,送个盘子,“赖”在大舅身边离不开。
明明她已然四十出头,脸上却丝毫瞧不出半点岁月痕迹,明艳的脸被炉火烘得泛起半点潮红,又被大舅做菜间隙玩笑似的一揩,轻轻晕开。
“……哥。”
不知是不是幻觉,菜快做完的时候,我好像听到舅妈很小很小声的在撒着娇:“我们吃完饭,去散步好不好?我想看江边上的船,是不是跟我们在上海的时候看的一样——”
倒咧!
平时藏着掖着没发现,这会儿我算是看透了,原来阿青和外公的相处模式,也都传染给大舅他们了啊!
我气鼓鼓的,刚要跑过去抗议:该不会又要我带着表弟表妹那俩疯孩子玩,你俩跑去二人世界吧!
可还没来得及起身,肩上忽然一重。
我扭头看,原来是不知何时已经回到家的阿青,轻轻按住我的肩膀,比了个“嘘”的手势。外公提着大袋小袋跟在后头,刚放下,压根也不关心这头的事,便又停不住的,忙着在院子里码开阿青摊晒的辣椒,免得受了潮。
我:“……”
话说回来,我才十四岁,为什么要被各种年龄段的长辈喂狗粮?
=
</div>
</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