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草仿佛有所感触,摇曳生姿。
紫鹃进来道:“姑娘,老太太叫鸳鸯来找姑娘过去说话。”
黛玉便知是要回北静太妃了,披上斗篷抵达贾母房中,除贾母外,房内再无旁人,贾母招手叫她到跟前坐下,确是提起此事,道:“我就知道,我的玉儿有着数不尽的好处,跟你娘一样一家有女百家求。虽然先有北静太妃来说媒,但是随后也有不少老交情的世家请了人来找我,话里话外都想求我的玉儿。不过,我思来想去,依旧是兰哥儿最出挑,心里也不想叫其他人玷辱了我的玉儿。玉儿,你的意思呢?还有,宫里的皇后娘娘怎么说?”
黛玉原非矫揉造作之人,此前踌躇皆有缘故,此时既已确定卫若兰之心,自然不肯错过了他,因而低头道:“娘娘也说好。”
贾母闻言大喜,当即派人送信给北静太妃。
北静太妃本就看好卫若兰和黛玉二人的婚姻,得到消息后,忙告知妙真,好请冰人择吉日登门提亲,免得别人再打主意,然后自己又来了荣国府一趟,定下次日让妙真和方夫人来看黛玉,等卫若兰出宫后再来给贾母请安。
既已定下,便不必隐瞒各处,宝钗等都来向黛玉贺喜。
黛玉面红耳赤,好容易才借着午休送他们离去。
回房午睡时,黛玉只道自己定然睡不着,不想刚合上眼,犹有人影出现在房内眼前,风流袅娜,恰似自己,鲜艳妩媚,却又如宝钗,细看仿佛是和父亲同年而逝的贾蓉之妻秦氏,荡荡悠悠,飘飘忽忽,映衬着红帐紫木,似真似幻,竟不像凡间人物。
秦氏福了福身,笑道:“绛珠妹妹,经年不见,怕妹妹已不认得我了。姊妹们在太虚幻境设宴,备下仙茗美酒,特派我来请妹妹前去一聚。”
黛玉疑惑道:“我名林黛玉,何来绛珠?”
话虽如此,心下却想起宝玉凤姐被魇时,癞头和尚说的话,那绛珠,分明指的是自己,难道便应在了此处?可是,又怎么会是秦氏来请?
见黛玉不似宝玉那般,不用自己开口便随之而来,秦氏不觉笑道:“难道妹妹竟忘记了前尘?连自己的本身都不记得了?西方灵河案上三生石畔的绛珠草,天生地养,修得女身,便是妹妹了。快随我去罢,莫误了良辰,倒让警幻姐姐怪我无能。”
说毕,便携黛玉之手,径自出了荣国府,到一所在。
黛玉内心已是震惊异常,不由得强装镇定,举目打量自己周围之景,却见朱栏白石,绿树清溪,既无人迹,也无飞尘,竟是仙境一般。不过,依秦氏所言,本就是仙境也未可知。
正想着,便听有人唱歌,歌声缥缈,别具一格。
尚未听清歌声所颂,便见一女子蹁跹而至,袅娜风流,与众不同。
黛玉抬起头,打量她时,她已上前道:“绛珠妹子,你我姊妹当日在离恨天一别,展眼已将十三载矣,别来安否?”
黛玉蹙眉,道:“尔是何人?口口声声绛珠长绛珠短,好生没礼!”
旁边秦氏抿嘴一笑,那女子也跟着露齿,靥笑春桃,唇绽樱颗,具有绝代之风华,开口道:“我居离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乃放春山遣香洞太虚幻境警幻仙姑是也,司人间之风情月债,掌尘世之女怨男痴,妹妹下世前亦曾在我案前挂号。”
秦氏解释道:“这是我姐姐,我名兼美,字可卿。”
一语未了,又听女子道:“都怪姐姐二人,那年该请绛珠妹子来游玩,偏警幻姐姐引了须眉浊物来,饮了仙茗,吃了美酒,又和可卿妹子结成姻缘,玷辱了这清净女儿之地。”
黛玉望去,数名仙子款款而至,皆荷衣羽衫,或姣如春花,或媚如秋月。
她们到了跟前,就纷纷围着黛玉,牵手扶臂,往里面走去,一面走一面道:“在里面久等妹妹不至,便猜测警幻姐姐和可卿妹子未能如意,果然聪颖灵慧,当推妹妹为第一。那年我们已备下筵席,只等妹妹来游玩,谁知去警幻姐姐去接妹妹,路过宁国府,偶遇宁荣二公之灵,受其所托,引了他们唯一有望继承家业的嫡孙宝玉前来,险些玷辱了这钟灵毓秀之地,清净洁白之处,许是天生的蠢物,警幻姐姐引他赏玩家内上中下三等女子命运之册,似也未曾领悟,而后吃了我们的仙茗美酒,又演红楼梦曲十二支与他看,亦未有所觉。”
黛玉闻言一惊,莫非宝玉已经来过此处了?宁荣二公之灵一直在宁荣府中看着子孙败坏了阖府的家业?他们既有灵,不知林家祖上可有灵?
“什么命运之册?不知黛玉是否有幸观之?”黛玉启唇问道。
诸仙停下脚步,诧异地看了黛玉一眼,忽而一笑,齐声道:“下世之后,妹妹果然有所不同矣,若妹妹还是绛珠仙子时,哪有这副情态。既然妹妹提起,若不圆妹妹之怨,哪里称得上姊妹?”说毕,转头看向警幻仙姑。
警幻仙姑只好道:“我虽让宝玉赏玩,但恐泄露天机,亦不曾让他深思。绛珠妹子既有所求,允之何妨。只是不可久留,还得让绛珠妹子明了前世才好了结因缘。”
得她之言,诸仙簇拥黛玉前行。
黛玉先见石碑上刻着“太虚幻境”四字,紧接着对联、横书等都一一记在心里,不觉进了二层门,又见配殿无数,各有其名,诸仙引她进了薄命司,打开橱柜,取出册子递给她,笑道:“此乃金陵十二钗之正册,余下还有副册、又副册。”
问明金陵十二钗之意,黛玉接在手里,先看第一首,犹未看完,便道:“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莫不是说的我和宝姐姐?”
忙有一仙掩住她口,轻声道:“好妹妹,莫泄天机,不然警幻姐姐必定不叫妹妹看了。”
黛玉会意,翻到第二页,画着一张弓和香橼,也有一首诗,看完,黛玉猜是元春。继续翻下去,有当时就猜着的,譬如湘云、妙玉、凤姐、李纨,也有猜到其他姊妹后,剩下几个略思忖姊妹们性情本事后便得了答案的,便是探春,迎春则是其他姊妹都在,剩下必有她的一席之地,唯有那首中山狼肖似,剩下纺绩的美人和自缢的美人便不知是谁了。
看完正册,又看副册和又副册,亦有猜得的,也有没猜得的,心里不觉想道:“莫非这便是诸姊妹们的命运之册?宝玉既然看过,何以却不曾流露丝毫?”
正欲再往下看时,警幻仙姑已遣人来请。
诸仙也不敢叫黛玉多看,忙挽着她的手离开薄命司,叮嘱她莫要在警幻仙姑跟前泄露心中所得。黛玉点头,随她们往后面走去,当真是处处雕梁画栋,处处锦帐珠帘,便是奢华富贵如大观园,亦远远不及此宫,哪里像是修行之地?分明就是风流富贵之处。
入室之内,先闻奇香,入座之后,又饮仙茗,再观舞姿、聆妙曲,根据诸仙所言,乃是当年宝玉所受之待遇,黛玉心内暗惊诧,静待警幻仙姑开口。
果不其然,警幻仙姑看她神清目明,不似宝玉那般无甚趣味,反倒抬手阻止继续歌副曲,乃道:“妹妹可记得西方灵河岸边三生石畔无知无觉的日子?若无赤瑕宫神瑛使者以甘露灌溉,妹妹何以脱去草胎木质,修成仙体。神瑛侍者下世历劫之时,妹妹跟着下世,怎么反将诺言忘到了九霄云外?若不是我忽然掐指一算,算出不妥,只怕妹妹难了因缘,难入仙班。”
黛玉一头雾水,头一歪,却道:“这话好没道理,如仙姑所言,我既已下世为人,如何记得前尘往事?倘若记得,也便不是凡人了。”
周围群仙掩口而笑。
警幻仙姑听了,顿觉好笑,忽而素袖一挥,黛玉眼前烟云缭绕,仙气纵横,恍惚间看到一条长河蜿蜒,岸边有石一块,石畔有草,叶茎纤弱,绿而剔透,风吹过,姿态婉约,虽无牡丹之美,却另有一种孱弱之清。
不知历经多少岁月,旱而缺水,叶片将落未落,愈显楚楚可怜,忽有一名侍者路过,忙以甘露灌溉,救得草命,自此时常前来,未有一日中断。
只见那株仙草受天地精华,得甘露滋养,又不知历经多少岁月,一日忽结红果,圆润如珠,随后化作人形,袅袅婷婷,纤纤弱弱。看到此时,黛玉大吃一惊,原来那仙子的模样竟和自己十分相似,若对面而立,宛若揽镜自照,里外如一。
那名脱去草胎木质的仙子忽而化作虚无,黛玉眼前仍是警幻仙姑等人。
警幻仙姑乃道:“这便是妹妹的前生了。”
黛玉眉头随之一蹙,问道:“仙姑令我看前世根由,所为何来?我虽是肉身凡胎,却知仙凡有别,也知轮回转世都得喝孟婆汤一碗,忘却前尘。”
警幻仙姑无奈道:“妹妹忘记了自己的誓言,然我等却不曾忘却。因未酬报灌溉之德,妹妹五脏六腑之内便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情。十四年前,神瑛侍者动了凡心,意欲下凡历劫,吾开口询问此恩,趁此倒可了结,妹妹道:‘他是甘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既下世为人,我也去下世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其他人等皆是陪着妹妹二人下世。我等修行之人,最重因缘,妹妹立誓了结,何以忽然中断偿还?”
黛玉恍然大悟,原来宝玉便是那对绛珠草有灌溉之恩的神瑛侍者,怪道自己第一回见他就因他摔玉之举落了泪,父丧之前,但凡落泪多因此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