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琏忙拉着她的手,安慰道:“咱俩夫妻一体,说什么容不容?我不容你,岂不是成了贾雨村那样的人物?况且,岳父家逃不过,难道咱们家就能逃过了?咱家百万亏空才还了二三十万,不过是没查到咱们这几家,倘若查到了,一个都逃不过。”
凤姐紧紧地反握着他,又哭又笑,道:“就怕甄家出了这样的事,咱们两家都不在意,依旧心怀侥幸,觉得自己没有甄家那么倒霉,哪里像咱们两个在这里担心这个,担心那个。”
贾琏叹道:“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了,不如咱们去劝劝父亲和岳父?”
凤姐冷笑道:“素日里难道咱们两个没劝过?暗地里说过多少回?虽然不敢明说,咱们两个这几年却都对两位老爷说过不如早早归还了欠银,又将朝廷律例拿出来与他们看,谁放在心上了?反来说咱们两个危言耸听,骂了一顿。”
贾琏苦笑以对,确实,连贾赦都觉得以自家的威势不至于此,何况这些年权柄赫赫的王子腾?凤姐从前的狂妄自大都来自王子腾,王子腾自以为是小事,全然不放在心上。
终究不想自己夫家娘家获罪,凤姐说完,低头想了想,道:“明儿拿着甄家再说一回罢。”
正在这时王夫人命人来叫凤姐,凤姐只得更衣出门,到了跟前,李纨亦在,王夫人沉声道:“甄家出了一些子事情,没什么要紧,你们管着些下人,别叫乱说,闹腾得不自在。”
李纨躬身应是,凤姐却道:“甄家这会子获罪,几十个罪名儿,哪里没要紧?”单看那些罪名儿她和贾琏就觉得惊心动魄,思及自家,越加惊恐,怎么到了王夫人嘴里却没要紧?凤姐一言说出,忽然想起旧日的自己来,不也是这样天不怕地不怕?
王夫人淡淡地道:“多少大风大浪都过来了,哪里在意这一点子小事?往年二三十年,不是没人弹劾甄家亏空,哪一回正经治罪了?反倒得了许多肥缺,好补还亏空。”
凤姐心想那时候是太上皇执政,现下却是当今掌权,一朝天子一朝臣,早已不同矣。
犹要细说,王夫人已转头对李纨道:“眼瞅着就该进宫参选了,你三妹妹的衣裳首饰都按例做完了不曾?做完了趁早送过去,免得到跟前忙乱。”
李纨忙笑道:“太太放心,早做好了,我也亲自送到秋爽斋了,钗环倒罢了,那衣裳处处合身,处处细致,都是命精细人做的,再挑剔的人都挑不出不是,三妹妹试穿过了,也喜欢非常,明儿进宫穿戴,势必不会叫人小觑。”
王夫人叹道:“不过是总说不到相配的亲事,恰逢恩德,叫她去试试,哪里就盼着怎么样了?宝丫头那样容貌气度都落选了,何况三丫头?”
凤姐心中冷笑,嘴里却道:“姑妈放心,咱家谁不知道那年抽签,三妹妹抽中了贵婿。”
听到这句话,王夫人猛地触动心事,对李纨道:“凤丫头不说我就忘记了,白天在园子里顽不够,夜里又闹腾什么?你一个作嫂子的也不说劝劝宝玉,由着他胡闹。”
李纨心中委屈,少不得分辨道:“那日原是宝玉生日,外面不许筵宴音乐,府里不敢作为,怡红院一干大小丫头们终究过意不去,各自出钱弄了些精致酒菜给宝玉庆贺,宝玉觉得不够热闹,就叫人四处请人。我们原不想去的,谁知袭人晴雯等死活拉了过去,三妹妹又遣人来叫我和琴妹妹,只得去坐了一会子,正好看着宝玉不叫他和人无法无天地闹。”
王夫人连赞她做得好,理应看着宝玉一些,免得宝玉不知白天黑夜地闹,忽一时又想起往事,不提袭人,反问起晴雯来,道:“晴雯是谁?”
李纨听了这话,暗暗纳罕,宝玉的事情王夫人向来关切,如何不知晴雯是贾母之婢给了宝玉的?遂掩下疑惑,回答道:“是老太太给宝玉的丫鬟,模样标致言谈爽利,针线活儿做得好,府内大小丫鬟们皆不及她,和袭人一样得用。”
王夫人说道:“有一个水蛇腰、削肩膀、眉眼态度又有些像西施的丫头是哪个?上次咱们跟老太太在园子里逛,正见她在那里骂小丫头,我心里很看不上她那狂样子。”
李纨想了想,道:“我想起来了,我也在跟前,不是别人,太太见到的就是晴雯。”
凤姐直觉不妙,拧了拧眉头,一言不发,静听王夫人满口里夸赞袭人麝月粗粗笨笨的倒好,嫌弃晴雯轻浮浪荡,怕宝玉被她勾引坏了,当即命人去叫了来。
可巧晴雯心知王夫人最厌自己这样风流标致的人,平时不敢出头,近来身上连日的不自在,闻得王夫人来叫,未曾十分妆饰就过来了,自以为无碍,不想越发入不得王夫人的眼,好一番斥责辱骂,又命人不许她进宝玉房中等,气得晴雯哭回怡红院。
凤姐微微皱眉,越发觉得王夫人骂得不堪,心里虽不赞同,但口内却不好说,又听王夫人要查怡红院中妖精似的东西,回到房里便打发小红去告诉宝玉。
宝玉一呆,正因晴雯在她屋里哭急得跳脚,闻听此言,不觉泣道:“怕是留不住了。”
小红笑道:“二爷别急着哭,哭有什么用?我们奶奶的意思是叫二爷仔细些,也想个什么法子出来,或是找老太太帮忙,这会子忙中秋赏月之事太太没工夫,等过完了节,必有动作。太太可是说了,要查怡红院里除了袭人麝月外的所有妖精,晴雯已挨了骂,芳官藕官四儿这几个常和你顽闹又不知忌讳的,模样儿都生得好,原是太太素日所不喜。”
宝玉摇头道:“不能了。太太不知从哪里听了些话,专挑我屋里标致丫头的不是,既在大嫂子凤姐姐跟前这么说,已是拿定了主意,哪怕是老太太出面,也难回转。”
小红奇道:“这话是怎么说?”
宝玉不肯说袭人曾在王夫人跟前所说之语,道:“你回去告诉凤姐姐,就说我知道了,若是明儿遇到什么难事,凤姐姐肯帮一帮,我心里就念着姐姐的好处。”
小红满腹疑窦,只好告辞。
宝玉抬脚到了晴雯房里,见屋里没有其他人,独她握着脸痛哭,忍不住坐在一旁将凤姐打发小红来说的话告诉她,滴泪道:“我心里明白你的委屈,方才小红来说,怕太太明儿有动作。太太今日如此骂你,来日必不容你,我想着,我是留不住你了。”
晴雯哭道:“我终究不服,虽说我生得标致些,素日不让人,但是我何尝勾引过你?怎么就成了妖精似的东西?二爷不留我,我又能往哪里去?一头碰死了也不走。”
宝玉忙道:“好好地活着,说这些晦气话作甚?我有一个主意,就怕你不依。”
晴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好容易才平复下来,问是什么主意,宝玉低声道:“林妹妹走时留一处院子托我照料,有一对老夫妻看门,倒还清净,房间也多。明儿太太若果然打发了你,你就先出去,我悄悄叫茗烟接了你去那里养病,不和你哥嫂一处,别的事情等以后再说。我刚刚也与你说了,只怕咱们院子里和你一样的多着呢,不然太太不会说那样的话,到时候除了有父母家人的,别的如藕官和金星玻璃,我都悄悄地安排她们与你作伴,如何?”
晴雯红肿着眼睛道:“二爷这是认定太太会撵了我们?”
宝玉叹道:“虽不能十分确定,但也有八、九分了。早几个月前我就担心着,连你自己都知道太太有耳报神在这里,你素日不会做人,又得罪了许多人,他们诽谤你,你如今有什么想不通?只是,我一直不知几时才会发作,再不曾想竟在今日。”
晴雯呆呆地道:“难道我竟真的留不得了?”
宝玉摆摆手,道:“走罢,走了倒清净,趁着我还有几分能为替你们安排,免得留着不知道谁又来诽谤你们。我将心事从心窝子里掏出来给你,你到底是答应还是不答应?答应了就别哭,好好养病,出去了不知道有没有好大夫给你看病抓药。”
晴雯含泪道:“二爷说得如此恳切,我岂有不应之理?难为二爷素日娇生惯养的,想得竟如此周全。就是二爷不说,我也知道太太容不得我了。”
宝玉安慰她半日,忙悄悄地命茗烟去那院落里安排收拾,以备将来之用。
却说小红回话给凤姐,凤姐笑道:“宝玉大了,也有能为解决,叫他早作打算即可,别的不用多管。”
次日,她正在屋里看着贾莹和贾萱做功课,贾萱已启蒙了,现今都是巧姐儿教他,小红走进来悄悄附在凤姐耳边道:“才有甄家的几个女人来,气色不成气色,慌慌张张的,抬了好些子东西,往二太太上房去了,不知道说什么机密事。”
凤姐脸色一变,问道:“几时的事情?二太太把东西都留下了?”据她所知,犯官转移财产是一项罪,别家匿藏犯官财物也是一项罪。
小红道:“几时的事情尚不知,必是避着人来的,人走时,东西没带走。”
这却是说王夫人将东西留下来了。
凤姐即刻叫人去请贾琏来,又叫小红带着一双儿女下去,屋里没人时,方恨恨地道:“咱们正怕罪名儿多,这可好,二太太竟留下了甄家的财物。”
贾琏听完,眉头亦皱,道:“真真是胆大妄为到了不知天高地厚的地步!甄家犯了多大的事儿,二太太也敢留。奶奶去跟老太太说一声,叫老太太出面管一管二太太,倒不是咱们不念旧情,实在是咱家自身难保,哪里能留下甄家的那些子东西?”
凤姐微微点头,嘱咐贾琏看着儿女做功课,径自往贾母这边来。可巧贾母正歪在榻上,王夫人在跟前说甄家因何获罪,如今抄没了家产,回京治罪等语。
贾母听了正不自在,见凤姐过来,问道:“这会子来做什么?”
凤姐站住脚听了几句,委婉地道:“正为甄家的事情来,我们二爷说,甄家才在外头将自己家的财物私自转移到了好几个亲友世交收着,二爷查了朝廷颁布的律例,说匿藏犯官财物竟是大罪,特来问姑妈,甄家有人送东西来没有。”她说话时,假装不知甄家已来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