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她并非因这人贸然拦住她而心生不悦,只是在理智反应过来之前,便从心底涌出了一种恨不得离此人越远越好的强烈意愿。下意识地,她便将这种意愿判断为——生理性厌恶。待理智尽数回笼之后,她自然而然便又想到:能让自己生理性厌恶的陌生年轻男子,除了那个渣渣元十九之外,还能是谁呢?
王玫拉着小侄儿,装作根本没看见这么一个大活人站在跟前,干脆利落地转身就走。倘若她有足够的能力,早便恨不得替前身好好报复这个人渣了。可惜,如今不论是她还是王家,都暂时没有办法对付他。因此,眼下唯一的办法,只能装作不认识,赶紧避开了。
那元十九怔了怔,快步跟了上来:“九娘,你可还在生我的气?”
王玫眉头微蹙,心里又腻歪又不齿。这人渣究竟是怎么回事?正月闹的那一出竟然被他选择性忘记了么?还敢厚着脸皮跟上来,口中说得如此亲热?堂堂一个八品官,竟然主动设计有夫之妇私相授受,被人家丈夫当场逮住之后又逃得比谁都快——难不成他以为这是一桩无关紧要的风流韵事?被那些个监察御史得知也无妨?所以竟然不躲不避,还不罢休地缠上来?
“九娘子,咱们赶紧回讲经院罢!也到用午食的时候了!”丹娘勇敢地拦在了元十九面前,朝青娘和王旼的乳媪使了个眼色。她们也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一个拉起王玫,一个匆匆地抱起了王旼,加快脚步继续往回走。
然而,丹娘一个柔弱女子如何能拦得住成年男子?元十九根本没有将她放在眼里,绕过她便继续赶了过来,口里连连赔罪:“九娘,我那时也没料到有人走漏了消息,之后也甚是挂念于你。后来听说你与他和离了,我才放了心……”
王玫越听越是恼火,因一己之私害得前身家庭破碎、小产伤身之后又投缳自尽,他怎么还敢再追过来纠缠不休?她回头一看,丹娘已经被跟着元十九的一个仆从挡住了,还有几个人跟在那人渣身后,竟也是气势汹汹地赶了上来。
王玫被他们逼迫得步子越走越快,几乎是小跑了起来,低声吩咐:“你们一个抱着二郎赶紧去讲经院,先什么都别提!一个去找赵九,让他多带几个人来!”以眼下这种情况来看,如果她们都被这人渣带来的人困住了,就很难脱身了,倒不如赶紧去找人来帮忙解围更好些。众目睽睽之下,这人渣又是八品官,想必也干不出什么太过分的事,也只能多恶心她一阵而已。
青娘略作犹豫,咬咬牙道:“听九娘的!”
那乳媪也跟着胡乱点了点头,搂着不知发生了何事的王旼赶紧跑开。
王玫立刻停了下来,冷冷地看向跟在她后头,仍然一付情深意重模样的元十九:“我与阁下素不相识,光天化日之下,阁下意欲何为?”
元十九倒并没有遣仆从去追青娘与乳媪,而是满脸怜惜地一叹,道:“你果然还在生我的气。我对天发誓,当初说的句句都是发自真心。如今你和离归宗,我又丧妻,岂不是天作之合?可见老天果然怜惜我们,终于愿意成全我们了。”
“阁下认错人了罢。你我根本不相识,别再胡说羞辱于我了。”尽管武力值不怎么样,但王玫对这个人渣根本没有半点耐心,已经生出了拿块石头砸破此人脑袋的冲动。
“九娘……”元十九仍是一派深情款款的无奈模样,又上前几步。
王玫赶紧退后,与他保持距离,仍然冷淡道:“阁下想仗着自己八品官的身份,欺压良家女子么?”为了不引起周遭游人的注意,她已经尽量压低了声音。但是一个年轻男子紧紧跟在一个年轻女子后面追跑了一段路,早就令不少人又是好奇又是皱眉地看了过来。
元十九勾唇一笑,不软不硬地道:“九娘,我知道你并非如此无情之人。也罢,此处不便说话,我在寮舍那边赁了个雅静的院子,不如过去再说?若是在这里……我身为男子,倒是不惧什么,你的名声……”
这人是听不懂人话么?!还要自说自话、自作多情到什么时候?王玫气极反笑:“阁下是在威胁我么?你莫名其妙地纠缠过来,我还能有什么名声可言?”旁边渐渐聚起了围观的人群,各种私语议论之声也传了过来。有唐一代虽然甚为开放,但那些风流逸事都是暗地里的勾当。明面上一同出游的单身男女仍然会引起议论,被视为举止不谨慎。愈是世家大族,便愈是在乎这些。
眼见着果然便要困在此处了,王玫虽然尽量镇定以对,但始终难掩焦急之色。她自己是和离归宗之妇,在世家中本来就没有什么好名声了,又不欲再嫁,再被抹得更黑些也无所谓。但就怕因她的缘故,牵连到家人,尤其是晗娘、昐娘两个乖巧可爱的小侄女。
正无计可施的时候,倏然,从人群中冲出一个四五岁的孩童,低着头便朝元十九撞了过去。他虽然年纪小,但毕竟趁其不备,竟是将那元十九撞得踉跄了一下,倒退了好几步才稳住了身形。
王玫一怔,尚未反应过来,那孩子便拉起她往外跑。人群尚未聚拢,又本能地都往后退了两步,竟是让他们顺利地突围出去了。元十九脸色一沉,举步跟了上去。他倒是没有再喊出王玫的闺名,但那付不肯罢休的模样,却让围观的人群更是津津有味地猜测起来。
丹娘见状,赶紧甩开元十九的仆从,转身从另外一个方向奔进了树林里。青娘去叫了赵九,她如今只能——去找大郎王昉了!
王玫提起裙角,跟着那突然出现救下她的孩子一路往树林里钻,只觉得自己如今正前所未有的敏捷,明明跑得连心都要噗通噗通跳出来了,却仿佛还能快些、更快一些。但她穿的是重台履,而不是便于行动的靴子,实际上步伐只能堪堪跟得上给她带路的孩子而已。
两人在树林里绕来绕去,王玫刚以为自己应该已经逃出生天了,不料身后紧跟着好几个脚步声,那人渣竟然带着仆从追了上来。她心中一凛,虽然已经渐渐气喘吁吁起来,却不敢停下来歇息片刻,只能勉强自己继续跑下去。
而此刻,她心里也忍不住自嘲起来:方才被人渣围住坏了名声,如今被人渣追赶难道不也是坏了名声?或许今日在这里遇见这元十九根本不是什么巧合,所以他才又赁了院子又带了仆从,就专门等着她呢!她实在不应该离开母亲和嫂嫂的!运道实在是太差了!
☆、第二十七章 解困之恩
身后的脚步越来越近,王玫心中虽是愈来愈紧张,但头脑反倒是更加冷静了。倘若被追上,无非就是继续冷淡对峙下去,直到青娘、丹娘她们带人来找到她为止。她不信这元十九在朗朗乾坤下还敢多做些什么,或者强行将她带到他租赁的院子里去。倘若没有被追上,当然是再好不过,她也不用忍受恶心继续面对那个人渣。
在前头奔跑开路的孩童忽然又转了方向,王玫本能地随着他跑了过去,却见不远处或坐或立,似是聚了一群人。她正想避开,那孩童却牵着她从一旁绕了过去,只惊动了站在外围的一个穿右衽宽袖长袍的年轻士子。
那士子瞥了他们一眼,露出些许惊讶之色。
王玫在匆忙之间,也觉得这人似是有些眼熟,但却已经来不及细想了。
“这不是元十九郎么?元兄!元兄稍等!某对元兄实在仰慕已久!”身后忽然响起了又熟悉又陌生的声音,显然那士子拦住了元十九。
王玫忍不住转头看去,正好那年轻士子也不动声色地瞧过来。她终于想起来,那是兄长在洛阳城郊认识的朋友,钟十四郎。她忍不住对他露出了感激之色,他微微点了点头,又回首笑道:“诸位看这是谁?四年前以一首曲江赋名动京城的元十九郎啊!”
元十九本是有些不耐地要推开他,却不料旁边那些布袍士子听了此话,都又惊又喜地涌了过来,将他围在了中间,你一言我一语地寒暄起来。
王玫见那人渣与几个仆从都被这群士子团团围在中间,不敢翻脸只能勉强应对,顿时松了口气。但她也知道,光靠这群士子毕竟不可能留下他太久,她仍然处于危险之中,只能继续逃跑。
这时,她才分神望向前头那个救了她的孩童,越端详却越觉得熟悉,忍不住脱口而出:“崔小郎?”
那小小的身影微微一滞,却仍然未停下来,反而牵着她的手继续在林子中东绕西绕。直到奔到湖泊北侧的一片假山群中,那孩子才止了步子,回头粲然一笑。不是在潼关遇到过的崔小郎却是谁?
跑了这么久,此时王玫已经累得一步都挪不动了。她看着与记忆里一般无二的可爱孩子,一边喘着气平复过急的心跳,一边笑道:“崔小郎,这回可真是托了你的福。若不是你突然出现救了我,我真不知该如何对付那个人渣……”
“人渣?就是那个坏人?”崔小郎也微微有些气喘,歪了歪脑袋,“我瞧着王娘子很讨厌他,他还追过来不放,是想把王娘子带走的拐子吗?”
“反正不是什么好人。”王玫失笑。这孩子倒是将青娘提过的“拐子”这个词记得很是清楚,想必潼关那番被父亲丢下的遭遇也令他记忆十分深刻。“真是多谢你了。你眼下有空闲么?我带你去讲经院找我阿娘、阿嫂,顺便请你一起吃素斋,如何?”虽然已经离得足够远了,但她仍然须尽早与侍婢汇合,回到讲经院才好。免得王旼的乳媪惊慌失措将此事透露给母亲李氏、嫂嫂崔氏知道,反倒是惊动了她们。
崔小郎想了想,往假山上看了过去,脆生生地问:“阿爷,我跟着王娘子去吃素斋,行么?”
王玫一愣,根本没想到假山上居然还有人。她立刻抬首看过去,却只瞧见那假山石上露出的一角衣袍。只见那衣袍微微一动,一个有些心不在焉的声音回道:“什么王娘子?阿实,你小心被人骗了去。”那音色听起来像是箫声,低沉而磁性,但明显有些神思不属,好像正魂游天外一般。
崔小郎脸微微一红,鼓起双颊,气道:“就是在潼关对我有施饭之恩的王娘子!”他有些羞恼地看了看王玫,似是对自家阿爷散漫的反应十分不满。
王玫安抚地朝他浅浅一笑。毕竟事情都已经过了那么久,又是小恩小惠,不记得也很正常。作为成人需要记住的事情委实太多了,对孩子而言是件了不得的大事,在成人看来也不过是弹指间便可忘记的小事而已。
“……唔……”假山上的人似乎记起了什么,沉吟了一会儿,“你们怎么赶得这么急?都饿到那般程度了么?”
“……”王玫没想到对方刚才根本没听见她和崔小郎的对话,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解释为好。倒是崔小郎,毫不犹豫地回道:“王娘子遇到了坏人,我带着她逃出来了。”他就像所有年纪不大的孩童一样,对着自家阿爷难免有些自豪之色:“那坏人一直追在我们后面,我故意往那些士子聚在一起的方向跑,果然有人将他留下了。啊,对了,他还穿着襕袍呢!”
“噢?这么说,你救了王娘子。”
“是的,幸亏有崔小郎相救,我才得以脱身。”王玫赶紧接过话,“解困之恩眼下难以报答——不知二位暂居何处?改日我再与阿兄来拜访二位。”说是拜访,其实就是送礼答谢。有兄长王珂陪伴在侧,方便来往,也显得正式一些。
“呵,不必如此。救你的是阿实,不是我,你尽管谢阿实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