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实所言甚是。这才是真正的世家子弟该有的骄傲呢。”
“呵,我便等着,看你如何让博陵崔氏以你为傲。”
崔简的脸微微一红:“阿爷和母亲,也必定会以我为傲。”他要做文武双全的书道大家,要做解头、状头,目标可多得很呢。有朝一日,他留下的书法真迹,一定也会成为众人争相获取的珍藏,成为他们效而法之的法帖。他与自家阿爷,也会像“二王”(王羲之、王献之)那般,被人称之为“二崔”,成就又一段父子佳话。或者,他再有弟弟,称为“三崔”,比“二王”还多一人,便更好了。
崔渊、王玫自是不知道小家伙内心中熊熊燃烧着的远大目标,也不知道那不知尚在何处的小儿子如今便已经让自家大兄盯上了。他们只是互相瞧了瞧,而后便将崔简带离书房。
“书法一道,并非一日之功。而且,你如今尚不必习行书。先将秦篆、汉隶、楷书练好再说。”
“阿实,别急。一张一弛才是进学之道,今日就到这里罢。咱们一整天都在外头,也该先洗浴一番,去一去疲惫,再用夕食。”
崔简点点头,乖乖地回了自己的寝房。
崔渊则不动声色地牵起了王玫的手,道:“我今日也尚未沐浴,便与你一同去罢。”
王玫双颊嫣红,含嗔看了他一眼,却并未拒绝。分别这么些时日,相思入骨的,又何止是她一人呢?既然相思,便需一解相思。而后各种缱绻温存、耳鬓厮磨,便不足与外人道了。
用过夕食之后,王玫便觉得累极了,回寝房躺下了。崔渊则带着崔简去正院内堂中给崔敦与郑夫人问安。崔敦刚从皇城中回来,才用完夕食,见父子俩来了,眉头一挑:“前些时日怎不见你?偏内眷们家来了,你也不声不响地出现了。”
“孩儿特地从别院回来迎接阿娘。”崔渊答道。
“啧。说罢,有什么事?”知子莫若父,崔敦直接问道。
“咱们家不是有夹缬铺子么?可否给我几个好雕版工匠?我想将摹本都做成雕版,如同做夹缬那般印在纸张之上。”崔渊道,“如此,便可少在摹本上费些功夫了。”他确实喜欢鉴赏临摹名家法帖不错,但若为了临摹而临摹,为了集成摹本卷轴而临摹,反倒有些兴致缺缺了。
崔敦略作思索:“各家珍藏的法帖都送到了你跟前,我还以为你眼珠子都快转不动了,将什么事都忘了。想不到,你倒还有闲情逸致琢磨这些事。也罢,这种事情,与你阿娘说就是了。”说着,他又呵斥道:“过两天便该府试了,你这阵子沉迷书道,可还记得什么府试?听说你早便宣扬出去,说一定要拿下解头、状头。若是一着不慎,就是满盘皆输了!”
“阿爷尽管放心罢。”得了他的准信,崔渊利索地牵着崔简往外走,“临试之时,再看一看就是了。”他确实有些日子不曾准备府试,也该暂时专心读一读书了。
☆、第一百五十四章 崔渊府试
进入仲秋时节,秋风将所剩无几的暑意吹拂而去,长安城内外再度车马如云,一派生机勃勃的热闹景象。这些日子里,最受人关注的大概便是明经科、进士科的府试了。雍州境内那些通过县试的文士们早早地便赶到了长安。在适应京都繁华气象的同时,他们或锲而不舍地四处投递文卷,或竖起耳朵收集竞争对手的消息,或紧赶慢赶多参加几次文会,或索性临时将自己关起来再读一读书。
也不知从何时起,崔渊与张五郎之约便传了出去,令众文士皆一片哗然。崔渊崔子竟那句“八月府试我必为解头,明年省试我必为状头”,更是引来无数议论,以及各种羡慕嫉妒恨。他的脑残粉们自是欢欣雀跃,滔滔不绝地为偶像辩护,恨不得时间赶紧过去,府试、省试的结果赶紧出来力证偶像的才华;他新增的一群黑则各种不忿、各种攻击,也恨不得府试、省试的结果出来便会让他颜面扫地。
至于崔渊,任外头如何风风雨雨,他自是巍然不动。仿佛这群人再如何激动兴奋都与他毫无干系,而他只需在该出现的时候出现,该府试的时候考试,便足够了。原本李治、王方翼、崔泓、崔沛、钟瑀等人都有些替他担忧,但见他一直如此泰然自若,也便暗自放下心来。至于王玫与崔简,虽说也隐约听闻了此事,对他却抱着近乎盲目的信任,完全不见任何忧心之状。
今岁进士科之府试,正好设在八月十四、八月十五中秋节这两日,盖因中秋并非休沐之日的缘故。不过,考完府试,再与家人团圆宴饮,倒也算得上是一桩美事。
八月十四这一日,王玫照旧带着崔简、王旼送崔渊前去府试。府试考场设在雍州府衙之中,离胜业坊很近。一家人用过朝食之后,慢慢悠悠地坐着牛车,便正好赶在辰时之前到了雍州府衙前。
正在府衙前等着入内的一群士子瞧见那牛车上的博陵崔氏标记,立时便神色各异起来。有崔渊的脑残粉,忍不住伸长了脖子去看偶像,而后又是骄傲又是欣喜地反复强调此番解头绝不会落入他人之手;有崔渊的黑,便不免流露出各种不屑之状来,翻来覆去地给不明真相的人说崔渊生性狂妄、文会只论书画不谈诗赋、借机扬名等种种似真非真、似假非假的黑料。还有寥寥几人,围在一起,作同仇敌忾状,怒目而视——正是张五郎并他的那几个友人。
“张五,听说这崔子竟近来都在忙那摹本之事,根本没有空闲准备府试。”
“不错。便是他才学再高,将近两个月不曾读书,也是不进则退。”
“你县试之时,不也得了夸赞么?必不会比他差什么。不过因他是博陵崔氏子,又是贵主与驸马的侄儿,才得了天时地利罢了。”
“正是如此!张五,你合该让那些世家子知道,咱们这般的寒门子弟,其实半点也不比他们差!”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渐渐说得气势高昂起来。个个激动得面红耳赤,仿佛下一刻府试便张了榜,上面列第一的赫然便是张五郎一般。张五郎嘴上虽然应得很干脆,心里却越发虚了。他不自禁地想起自家阿爷训斥的那些话——他们瞧不起的书画之道、摹本之事,正是圣人近来最为关心的事。谁家若是能沾上半点功劳,恐怕都喜得手舞足蹈了。偏他不单生生将此事推了出去,还得罪了博陵崔氏二房嫡脉,让他阿爷气得捶胸顿足,只恨不得踹他几脚再甩上几鞭才甘休。
他脑中还嗡嗡地响着那些斥责:“你以为博陵崔氏二房嫡脉是我们张家能得罪得起的?崔礼之(崔敦)是兵部尚书!崔守之(崔敛)是光禄寺少卿!还有一位深得圣眷的真定长公主!我不过是区区工部侍郎!他们家若是想整治我们,不费吹灰之力!”
“就凭你也想胜过崔子竟?!你也不出去打听打听崔子竟到底是什么人?书画诗赋三绝,他的书画诗赋你可曾一一品鉴过?!此子年少成名,一度拒绝圣人征辟,独自外出游览将近十载!你以为他会是那种寻常的世家子?!此次摹本之事,还是他的主意!不仅讨了圣人欢喜,取信了晋王,还与众世家都结了善缘,自己也得了偌大的好名声!一箭四雕之事,有多少人能轻易想得出来?!你若能有其三分才能,我便谢天谢地了!”
他的视野里,其余人等都仿佛渐渐模糊了去,只剩下崔家那辆牛车,无比清晰而又格外安宁。只见那牛车的车帘掀了起来,着一身秋香色窄袖圆领袍的崔渊优雅地下了车。他本便生得俊美,举手投足更带着世家子独有的慵懒风流雅致,平白便将旁边那些士子生生地比了下去。
车内似是有人与他说了什么,他浅浅一笑,应了几句。只片刻之间,车帘内便闪过一张雪白细嫩的芙蓉面,娴雅宁静、美目含情。仿佛似曾相识,又仿佛从未见过。
这一刹那,张五郎如遭重击一般,一时间头脑一片空白。
他与王玫和离之后,已经分别一年有余。在他日渐模糊的记忆中,她仿佛仍是那个死气沉沉坐在床榻上,形容枯槁憔悴的妇人。却不曾想,她如今竟是这般模样。似乎……似乎比当年他们大婚之时,还更灵动温柔一些。
他一直认为,王玫和离后的生活,大概只会像仍在长秋尼寺中那样,蹉跎岁月、日夜哀叹不已。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再嫁一个寻常的男子,庸庸碌碌过一生。他阿娘提起她的时候,也只有数落的,从头到脚、从内到外都没有一分一毫长处。先前偶在丹阳长公主宴饮上遇见,竟故作不识,完全不将长辈放在眼中。如此不孝又善妒,不知礼节,还红杏出墙的妇人,哪会有什么好下场?便是太原王氏嫡支嫡女,也不过如此而已。
然而,就是这样一位妇人,却再嫁了博陵崔氏子弟、书画诗赋三绝的崔渊崔子竟?!而且,居然还似乎过得颇为不错,夫妇之间甚为相得?!
张五郎心里涌起了复杂而又奇特的情绪。像是嫉妒,像是忿然,又像是怅然与失落。他再娶,京兆韦氏的旁支嫡女也只愿意在他中进士之后定下亲事;她再嫁,却是回到了世家豪门里,夫婿又才华横溢,仿佛解头、状头都已经尽在掌握之中。
他所知的她,确实是真正的她么?崔渊所知的她,是他所知的她么?是崔渊品味特别,还是他不识璞玉?是他们没有缘分?还是他们性情不够投合?当年那些事的真相,果然是他所见所想所听说的那般么?
他满腹心事,脑中纷繁杂乱,竟望着那牛车出了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