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得此话,李治、晋阳公主一时间无言以对。任何一个十来岁的小娘子,恐怕都不会如此大大方方地说什么“出嫁之后”罢!她离订下婚事尚早着呢,便已经想得如此之远了?
“贵主有意主持义诊施药之事?”王玫笑问。青光观的义诊施药虽说每月都有,但毕竟女冠们人手有限,受益的民众也有限。且青光观并不欲出名,一向低调行事,也只有附近的里坊才知道义诊施药之事。更多的长安城寻常百姓,寻医问药仍然十分艰难。尤其妇人们患了妇科病症,不单难以启齿,更难寻得女医诊治,往往很容易便耽误了。她有心想开更多的义诊,钱财尚是小事,却苦于没有合适的女医,更没有合作者。毕竟,以她或观主的名义来做此事,有各种各样的不便之处。而若换了圣人与长孙皇后的嫡幼女衡山公主,便可毫无顾虑了。
衡山公主用力地点点头,略作思索之后,才道:“我曾以为女医的医术必定不如那些太医——宫中的女医便只能做些熬药、推拿之类的事,连针灸都得太医说准了穴位她们才敢动手。但青光观观主却是我见过的医术最高明的医者。那些佛医中,也有很不错的比丘尼。都说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不让咱们这些娘子们随意就医,还不许咱们看女医不成?”
晋阳公主也接着道:“幼娘所言,我深有感触。我久病多时,却因身为女子,太医不敢亲自与我针灸,只能传授宫中女医针灸之法,也总有不满意之处。直到观主入宫之后,亲自为我针灸、推拿,我才觉得妥帖。当初阿娘的病情日渐严重,诸太医束手无策,何尝没有这种缘故在里头呢?女医之事,确实事关重大。”
“两位贵主既有意,便是天下娘子们的幸事了。”王玫叹道,“说实话,跟随观主这么些时日,我也有些零碎的想法。不过,这些零零碎碎,如今却不太好说。待回去问询叔母和阿家之后,改日再向两位贵主讨教罢。”
“我和兕子姊姊亦须得再想一想,也得问一问阿娘和观主。”衡山公主回道。
晋阳公主也道:“此事,光凭我们姊妹二人也是做不成的。长乐姊姊、城阳姊姊定不能缺了,真定姑母、丹阳姑母、衡阳姑母若是有兴致,更该教一教我们到底该如何做呢。”
三人说得兴奋起来,你一言我一语不曾停歇。
崔渊与李治在旁边听了一会儿,有些无奈地走开了。两人望着眼前的人群,又说起了摹本之事。
“府试结束了,子竟应该也有空闲了罢?那雕版究竟刻得如何了?改日可否带我去瞧一瞧?我前两天忍不住与阿爷提过了——”李治顿了顿,苦笑道,“正巧让四阿兄也听见了,他不信这雕版印刷能比得过亲手临摹。”李泰不仅不信,还打趣说莫为了图省事便走捷径,让原本满怀好奇的圣人又多了几分疑虑。很显然,他已经跃跃欲试,很有些抢功的意思了。如此不顾嫡亲弟弟的颜面,吃相比太子还难看——当然,这些话他只能闷在心里,却是不能说出口的。
崔渊望着他,从他的神色变幻中仿佛察觉到了什么,笑道:“若是雕版比不过亲手临摹,自然便不可行。如今因印出来仍稍欠些火候,我正在让工匠继续改。不过,些许细微之处,还须得我亲自动手才行。毕竟,临摹的意境,他们再如何领悟,短短时日之内也难有所得。若是大王有兴趣,待会儿我们便去夹缬工坊走一遭?”
“也好。”李治颔首,“兕子、幼娘大概也从未见过夹缬的雕版,问一问她们是否有兴趣罢。”
“若是两位贵主没有兴趣,不妨去东市走一走。”崔渊笑道,“内子的茶铺,过两日便要开业了。如今已经收拾出来了,连我都不曾见过呢。”
☆、第一百五十七章 夺得解头
大唐辽阔的疆域之内,各州的府试都在中秋前后陆陆续续地结束了。在等待府试放榜的日子里,许多士子都心急如焚。虽然他们仍旧照常参加文会、投递文卷,但所谈的话题却始终离不开府试。他们或高谈阔论,为府试时的时务策试题而争执;或胸有成竹,混迹于烟花之地提前庆祝自己成为举子。内心深处,不少人恨不得放榜之日赶紧到来,而后他们得以取中、傲视众人;亦有不少人恨不得放榜之日来得越迟越好,以免自己落了榜,反倒贻笑大方。
通常而言,进士科府试之后,文风盛的中原繁华之州能解送十几名举子,文风弱的边境贫弱之州只能解送区区几人。而雍州、同州、华州因或辖长安或毗邻长安的缘故,占尽大唐七分才气,解送的举子通常达二十人左右。自大唐开科举以来,约有七成进士来自于这三州。而状头更是从来都只花落此三州,从未有过例外。尤其雍州下辖长安,才华横溢者无数,府试解头五成都是省试状头。
因而,崔渊当初放出豪言“八月府试我必为解头,明年省试我必为状头”,虽有许多人深感不忿,觉得他太狂傲,但众人也都很清楚——若崔渊这次当真成了解头,明年省试八成就会被点为状头了。
雍州参加府试的文士们无不翘首以盼,到底那崔渊崔子竟能不能被点为解头。他们甚至比崔渊或崔家人还更关注此事,坊间、文会中处处都流传着各种小道消息。诸如从雍州府衙功曹之妻的七大姑八大姨那里打听来的,从功曹家下仆的远方表叔表姨那里打听来的,从雍州刺史家喝醉酒的管事那里打听来的,等等。有信誓旦旦解头定不是那崔子竟的,也有认定崔家给雍州功曹施加了压力顶替了什么人的。然而,这些流言蜚语也只能私下传递,稍微抹黑崔渊的名望而已。且若教那些较真的崔渊脑残粉听着了,必是要揪着议论流言之人的袍子,连连质问的。
倒是崔渊,仿佛丝毫不在意这些,临近放榜这几日,每天从早到晚都待在夹缬工坊里。雕版说起来容易,但雕出那些摹本的神韵十分不容易。他所提到的细节,那些工匠有时候根本无法理解与领会。因而,他只能自己动手,倒也觉出了几分趣味。由他琢磨细节所做出的雕版,自然也越来越有韵味,连李治看了印刷出的摹本也觉得再满意不过。只是,因这块雕版做的是他自己的《兰亭序》摹本,又须得给圣人过目,他的要求也更高了几分,仍在不断地细细打磨。
没过两天,便到了雍州府衙张贴府试入第榜文的日子。
一早,崔渊便像是往日一般,径直去了自家的夹缬工坊。他刚走,真定长公主的卤簿便浩浩荡荡地过来了。郑夫人、小郑氏、清平郡主、王玫均在内门前相迎,真定长公主下了厌翟车后,便笑意盈盈地环视周围,嗔道:“今日便是府试张榜的日子,阿嫂怎地还没准备起来?我还以为必会热热闹闹的呢。”
郑夫人笑道:“还没得到报喜的消息呢,哪里能那般张扬。若是四郎一时不慎未能入第,怕是不好收场呢!”虽口中如此说,但她的喜意也仿佛能从心底溢出来一般,一贯显得雍容持重的脸上也多了些遮掩不住的愉悦。其实她早便开始盘算着此事了,只恨不得要连续开几日宴饮,大张旗鼓地庆祝一番才好。然而,崔敦却不知是和儿子斗气还是别有想法,让她在此事上稳重些,别做得太过分以免招来什么奇怪的言语。她心里固然为幼子抱不平,却也知道如今看似太平实则并不太平,也只能低调一些了。
真定长公主挑起眉,凤眼微眯,傲然道:“旁人不知道子竟,咱们还不相信他么?他既然能当众说出那等话,解头自然便只能是他的。阿嫂听我的,赶紧准备起来。我已经给丹阳、衡阳都下了帖子,她们不多时便会过来了。”
郑夫人抿嘴笑了起来:“有贵主这句话,阿郎便说不得什么了。”
真定长公主笑道:“原来是阿兄的念头。阿嫂尽管放心,待好消息传过来,保证他什么都忘了。何况还有驸马在呢,以他的性子,也只有比咱们俩更急切的。”
小郑氏、清平郡主也接话道:“阿翁也是太谨慎了些,四郎哪里会落榜?便是全雍州的举子都落榜了,也轮不上四郎呢!九娘说是也不是?”
王玫不好如何回答,便只能颔首称是,脸上绽出的笑容却宛如春花般灿烂。令小郑氏、清平郡主都不由得有些闪了眼。两人看着这位常被真定长公主称作“有福运”的妯娌,心中也不得不暗暗承认——她的运气确实格外好。崔渊娶她之前,对入仕丝毫不感兴趣,成日只专注于书画。然而,为了娶她却松了口,如今更是在贡举之中崭露头角。这样的好运道,连她们也只有羡慕的。
郑夫人便笑着嘱咐小郑氏:“都交给你了。若有不凑手的时候,便让郡主、九娘、蕙娘去帮一帮你。”
真定长公主却将王玫拉到身旁,笑道:“阿郑这般伶俐,必能将宴饮安排得妥妥当当。若有什么,有郡主搭一搭手也就足够了。九娘、蕙娘都跟在我们身边,好好乐一乐就是了。”说着,她睇了王玫一眼:“说起来,咱们这般忙忙碌碌,子竟却在何处?”
郑夫人闻言,也望向王玫:“今日子竟也出门了?”她从不约束儿孙们的行动,尤其崔渊更是自在惯了,便是出门也从来不带什么随从,更是不知他到底往何处去了。
王玫无奈地笑道:“阿家、叔母,他最近都忙着摹本之事,恐怕连府试放榜的日子都记不得了。今天一早,他用过朝食便去了夹缬工坊,还特地说如今正是紧要的时候,别让人随意去那头打搅他。”
郑夫人笑骂道:“这分明便是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呢!他若是不在,那些文士投帖子来见他,又该让谁去招待?”
“只能让十二郎出面了。”王玫回道。今日并非休沐之日,崔家的郎君们不是忙于公务就是去进学了,也只能托崔沛招待一二了。崔渊既然叮嘱了不必打扰,那便肯定是不愿在此时理会这些事的。不过,若真是有心与他相交的文士,想必也不会在意这些细节。
真定长公主便接道:“也罢,他觉得解头不值得一提,咱们可不能不放在心上。说起来,这可是咱们博陵崔氏头一位解头呢!大房的伯染(崔渲)、安平房的澄澜(崔泌)都是国子学出身,直接去参加省试。且两人也都未得过状头。”她越说越是兴致勃勃:“待会儿来的人必不会少。如今秋高气爽,也不必在楼阁里行饮宴,直接拿行障围起来,幕天席地地炙些野味来吃罢。”
见她生了兴致,王玫便连连颔首赞同:“前几个月四郎做了樱桃酒,如今正好到了启封的时候。阿家、叔母可想尝一尝?”虽说得了解头的准信还不曾传回来,但她与真定长公主一样相信崔渊的才华。便是人工阅卷有喜好之分,此次府试的结果如此得众人关注,想必也不会有什么万一发生。
崔家正欢声笑语地筹备庆祝饮宴,夹缬工坊内的崔渊正平心静气缓缓打磨雕版的细节,雍州府衙前的兵士们则刚刚将进士科入第榜文贴上去。如潮水般涌到榜文前的士子们,立即大声地念起了解头的名字:“博陵崔氏,崔渊崔子竟!”
“果然是崔子竟!!”
“嘿,我就说么,除了崔子竟还有旁人么?”
“书画诗赋三绝!时务策想必又是一绝了!”
人群之外,脸色苍白的张五郎晃了晃,险些栽倒在地。刚考完府试不过十日,他便消瘦得厉害,浑身骨瘦嶙峋,仿佛卧病多时一般。他身边的几个友人立即将他扶住,连声唤着他的名字:“张五!张五!可别中了他的计!瞧你,才不过多少天,就将自己折腾成这样了!他也不过是个府试解头而已!你也不想想,咱们大唐每年有多少个解头?”
“说得不错!!他不是还夸口说会夺得明年的状头?我便不信,这天底下便没有强过他的有才之士了!”
“必定是他们崔家使了什么手段!他两日都交得那么早,怎么可能不出什么差错?!”
也不知是谁,听了这些抱怨的话之后,便嚷嚷起来:“有人说崔子竟的解头名不符实!里头必有什么猫腻呢!”“呔!什么名不符实?!说这话的自己可入第了?!连举子都不是,也好意思说出这种话!!”“崔家势大,说不得便使了什么手段呢!那崔子竟以前只听说书画双绝,前一阵才又说诗赋不错,府试考的却不是什么书画诗赋!!”
得到好消息便赶紧驱车回胜业坊崔府报信的崔家下仆自然不知这突然汹涌而起的风波。而掀起风波的张五郎已经愤而与那友人断交,径自家去养病了。那人犹自愤愤不平,连着他一同斥责了几句,便被人拉去吃酒了。他们也并不知道,经有心人推波助澜,雍州府衙前聚集了一群文士,都纷纷议论此次府试不公。
因距离太近,雍州府衙前发生的事,很快便又传到了皇城、宫城里头。不多时,长安城内那些高门世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有忧心忡忡的,有幸灾乐祸的,有满不在乎的,亦有得偿所愿的。而雍州府衙里的雍州刺史、功曹听得下官汇报此事之后,皆哂然一笑。
功曹禁不住叹道:“这群人究竟是如何想的?崔子竟可是深得圣眷之人,何须崔家使什么手段?崔家又敢使出什么手段?”
雍州刺史道:“也不过是有人生出嫉恨之心,胡乱嚷嚷几句罢了,却让人煽风点火利用起来,造成了如今的风波。这等小人心性,官场上也留他们不得。便是御史风闻奏事,也须得有‘风’可‘闻’呢,哪有自造‘风闻’的道理?将那些个只会瞎嚷嚷的人好生拘几天,给他们都记上一笔。”
“那崔子竟确实是个有大才的。躲在后头那煽风点火之人的心思委实恶毒得很——便是流言蜚语,也将他好好的名声给毁了。寻常人又哪里知道其中利害,可别因此事坏了他的前程才好。”功曹是个惜才之人,又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