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玫便又问小娘子们想不想去试试。崔蕙娘、崔芝娘眼中虽然闪动着好奇,却也都拒绝了,崔芙娘则仍旧沉默不言。毕竟是世家的小娘子,跟着陌生人一起踏歌,难免有些抹不开颜面。虽说戴着面具谁也不认识,但世家女子的礼仪规范依然将她们牢牢地困住了。
王玫心里一叹,便继续看着人群中两个小家伙跳得越发欢喜。忽然,崔蕙娘似是低低地喊了一声,随后便淹没在鼎沸的人声当中。她这一声饱含惊吓,让王玫与崔芝娘不由得都看过去。就见崔蕙娘仿佛被谁推了一下,一时竟脸色煞白地摔倒在旁边的侍婢身上。王玫记得方才崔芙娘立在她身后,此刻眼角一扫,却不见崔芙娘的身影,不禁急了。
“蕙娘无事罢?”她忙过去查看,又回首对旁边的仆婢道,“一眨眼蕙娘就受了伤,芙娘也不见了!你们到底是怎么看顾的?!”
一名仆妇立刻回道:“方才二娘说想站得前一些,也好看四郎踏歌,便推挤着大娘子……”
崔蕙娘却忍着疼道:“若是儿方才不曾看错,芙娘将儿推倒之后,便趁乱带着侍婢走了。”
崔渊闻言,即刻带着几名部曲四下寻找起来。只是,朱雀大街上观灯的人流如潮,本便拥挤不堪。崔芙娘与侍婢又都生得娇小,瞬间就淹没在人群中,怎么瞧也瞧不见。众人也根本不知她到底往哪个方向走了,哪里是那么轻易便能找到的?崔渊只得让人兵分三路,一路往皇城而去,一路往城门方向而去,一路往前来拜访过的赵郡李氏家族而去。好好的小娘子,竟然动了离家出走的心思,若没有人私下挑拨帮她筹划,又怎么可能付诸行动?
崔希、崔简发现这边的动静,顿时也没了踏歌的心思。听得崔芙娘推倒崔蕙娘造成混乱,而后消失无踪,崔希脸上一片铁青:“都是我只顾着贪玩,没有好好地盯着她。蕙娘姊姊伤得可重?不如找一找附近是否有医馆,前去看看?”
他不过是个未满十岁的孩童,自是掩饰不住伤心与懊悔,崔蕙娘便道:“我不过是扭了脚,一时觉得疼痛罢了,倒也没有大碍。四郎很不必放在心上。”王玫看着她青肿的脚腕,心里暗叹崔芙娘小小年纪也是心狠。若是旁边侍婢没有扶着,周围如此拥挤,崔蕙娘倒在地上遭人踩踏可怎么得了?“眼下恐怕也寻不见什么医馆,不如回府再诊治。只是牛车还留在东市,一时间恐怕也不能过来。不如让力气大些的仆妇,背着蕙娘回胜业坊去罢。或者,若能遇上亲近人家,借一辆车家去也使得。”
“眼下正是热闹的时候,车恐怕也走不动。”崔蕙娘道,“如叔母所言,还是背儿回去罢。”说着,便有仆妇忙走过来将她背在身上,她的侍婢也在旁边扶着。王玫、崔芝娘定下了仆妇们轮换着背,又让部曲们开路,这才缓缓朝着胜业坊而去。
崔希咬着嘴唇跟在她们身侧,越想越难过,眼圈都红了。崔简牵住他的手,安慰道:“四阿兄莫担心,蕙娘姊姊不会有事,芙娘姊姊也一定会被阿爷找回来。”只是他难免想到灯市里暗处潜着的那些拐子、拍花子,心里也颇有几分忐忑不安。崔芙娘小小年纪只带着个十来岁的侍婢在身边,穿着打扮又华贵,最容易被那些坏人盯上。她虽然犯了错,但他也不希望她被人绑走沦落到偏僻之地去。
王玫也有些心疼崔希这般年纪就须得背负这些事,便道:“四郎安心罢。芙娘想来也是一时被人蛊惑,这才做出了这等事。只要事情真相大白,她自然也能醒悟过来。况且,她年小体弱,哪里能走出多远?你四叔父追得及时,一定很快就能将她找回来。”
崔芝娘也道:“兴许咱们到家时,叔父与她还回去得更早些呢。”
崔蕙娘也勉强一笑:“若她能诚心诚意给我道歉,我这做姊姊的自是会原谅她。且此事是她犯下的,与你这兄长也没有太大的干系,你很不必自责至此。若说到教导之责,我这当长姊的才更是管教不利呢。”
崔希听了众人的安慰,心里更是难熬,落下了几滴泪:“若能寻得她回来,我一定押着她去寺观里给长姊祈福赔罪。她那般心性若不扭转过来,我也对不起各位长辈的教导,更对不起阿爷阿娘。”他咬着牙,又接道:“若是让我知道,是谁诱惑她做出这等事来,定不能善罢甘休!”
王玫蹙起眉,道:“你小小年纪,别总想着这些事。还有我们这群长辈在呢,必是会为你们讨回公道的。”说起来,能获得防备心甚重的崔芙娘的信任,除了他们的母舅家还会有谁呢?真不知那群人究竟在想些什么,竟然劝一个七岁的小娘子在上元夜离家出走。若是出了事,他们可担得起责任来?可受得住良心的谴责?
☆、第一百八十二章 石破天惊
且不提王玫这厢一行人赶紧加快脚步家去,便是走得有些疲惫了也只能强撑着打起精神。另一厢崔渊追了不多时,便从街边摆摊的行商小贩处打听着了崔芙娘的行踪,一路继续寻下去。没多久,却迎面遇上护送着自家牛车的王方翼。
能在这人山人海的上元夜偶然相遇,两位至交好友自然觉得十分高兴。只可惜眼下并不是开怀畅言、把臂同游的时候,崔渊上前向牛车中的王母李氏问好,卢十一娘也唤了“姊夫”。王方翼见他身旁那些部曲正四处打听寻找着什么,忽然道:“莫非你们家走丢了人不成?”
崔渊也不瞒他:“三房的侄女,被母舅家蛊惑,方才竟趁我们不备出走了。”
王方翼略作思索:“可是一个七八岁左右的小娘子?穿着杏红长袄披着绯红兜帽?身边还带着一个十来岁的侍婢?方才我们经过旁边的通化坊门前时,正好见着她。她人小单薄,又步伐匆匆走得飞快,我便多看了几眼。”原本他也觉得这小娘子似是与家人走散了,但见她急忙赶路却又不像惊惧慌张的模样,便不曾过于注意。
“仲翔可是帮了我的大忙。”崔渊立即吩咐部曲疾奔而去,“我而今有事,便不与你多说了。另外,九娘带着几个孩子在朱雀大街上,恐怕正想着家去呢。仲翔可否前去照料一二?”
王方翼毫不犹豫道:“找人也要紧,不如我与你同去。”
李氏在车里道:“很该如此,你去罢。我们坐着车,也正好去帮九娘。”
卢十一娘也道:“姊夫放心,阿家与我必会寻着九娘姊姊,不教她们被人冲撞了。”
崔渊谢过她们,便与王方翼朝着通化坊赶过去。张大寻着通化坊的武侯,给了些钱财询问了一番。那武侯果然还记得崔芙娘,道:“那小娘子上了一辆被部曲围着的世家牛车。原以为她是那家的小娘子呢。”
“那牛车可有什么特征?或者家族徽记?”
“没什么徽记。不过某却见过几回,应是旁边兴化坊李县尉家的。”
兴化坊的李县尉,可不就是三房李氏的堂兄?如今正任长安县的法曹?崔渊面无表情地想着赵郡李氏在京这一房最近的动静。虽说如今以陇西李氏为上,皇室也自认陇西李氏出身。但世族们心里很清楚,圣人祖上应该是赵郡李氏旁支。许是仍留着几分香火情的缘故,赵郡李氏的仕途也日渐通达。他们虽并非手握要职,但六大房系一群老狐狸皆蛰伏不出,也只等着家中教养出一群好子弟一飞冲天罢了。眼下这种紧要的时候,在京的汉中房断然不会随意站队。说不得,此事可能只是这一旁支独断专行所为。既是自作主张,便不需闹到族长见面的地步,私下交接打压也够了,想来他们也不敢随意说出去。
虽说上元之夜长安城内外百万人口都齐聚而来,但最热闹的仍然是东西两市与皇城、朱雀大街。其余里坊外的街道虽说亦是人头攒动,但因道路宽阔的缘故,也颇为畅通。赵郡李氏的牛车回兴化坊也不过片刻时间,偏偏却在坊门前被崔家的部曲截了下来。
“阁下拦住我家的牛车是为何意?”那牛车边守卫的部曲大声喝问。
护卫在崔渊身边的张大冷冷道:“赵郡李氏诱拐我崔家的小娘子又是何意?”
“什么诱拐崔家的小娘子,牛车中坐的是某主家的县尉娘子。”
“啧,可需俺们唤来通化坊的武侯问一问?做这种事原该偷偷摸摸的,坐着刻着家族徽记的牛车出来,也怨不得旁人抓住把柄。”张大又诈了他们一句。
李家那些部曲一怔,有人忍不住就去查看车辕上是否当真留着徽记。这一看,自是什么都没有,却坐实了他们做贼心虚。于是,两群人刹那间便怒目而视,做出凶神恶煞的模样来。几十个配着横刀的虬髯大汉眼看就要打起来,吓得旁边的行人立即避让开,不多时便给两边人马留出了足够宽阔的空地。更有些好事的反倒不走不避,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结结实实。
崔渊素来不甚在意所谓的名声,也不在乎是否遭了旁人围观。他走近几步,淡淡道:“某博陵崔氏崔子竟,正在寻找侄女芙娘。通化坊的武侯说,曾见芙娘登上这辆赵郡李氏的牛车。若是芙娘尚在车内,烦劳将她带下来,某便当作这只是一个误会。赵郡李氏对我博陵崔氏并无恶意。否则,说不得便要请族长们出面说道说道了。”赵郡李氏汉中房好不容易舍了一个旁支嫡女,才与博陵崔氏二房嫡支结了亲家,又哪里能轻易舍弃这门姻亲?若是族长出面,做下这等事的人必定逃不过严厉的惩罚。他们怎愿意闹得人尽皆知,恐怕还巴不得能私下和解。
牛车中静了静,随即传来低低的言语声。隐约能听见崔芙娘的尖叫,似是正在商量拿一个什么借口来搪塞此事。只是,未等她们商量好,忽然从坊门内蹿出来十几个手持横刀的黑衣汉子。他们的横刀上还流着血,闯进人群中便如同进了羊群的狼,四处砍杀。周围的百姓们何曾见过这等逞凶的场面,立即乱了起来,惨叫哭喊之声不绝于耳。逃走的、摔倒的、踩踏的,转眼间,这附近便仿佛成了人间炼狱一般。
此时,又有人在后头喊道:“抓刺客!!抓刺客!魏王遇刺了!!”
这几声大喊让人们越发慌乱不堪,那些黑衣人也更加凶残了,无论老弱妇孺竟都是冲着要害一刀砍下去。崔渊与王方翼大惊,见那些黑衣人不管他们这群人,似是只想从人群中逃出去,便吩咐道:“分出几个赶紧疏散百姓!余下的儿郎们!!与我一起上,抓住刺客!!”“别教行人冲挤裹挟住了!!”
这时候,牛车中也传来女子的尖叫:“你们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抓刺客!!胆敢刺杀魏王的反贼!抓住他们便是大功一件!钱财前程绝不会少了你们的!”崔芙娘似是也跟着喊了起来:“大好的机会!还不快去!”
赵郡李氏的部曲们一怔,许是被主家许下的利禄冲昏了头脑,竟然不管不顾就这么举着刀冲了上去。他们一盘散沙,遇上那些刺客哪里讨得了什么好处?转眼间就被杀得七零八落。为首的刺客许是气恼之极,竟举起背上的大弓对着牛车便连射起来。
崔渊抽出地上尸首手中的横刀,一闪身来到牛车前,将那些射往车厢的箭都挡住了。还有几枝流箭,却将拉车的犍牛和车夫射死了。闻见浓重的血腥味,车里头的尖叫声不绝于耳。崔渊只觉得听得烦躁,举刀上前拦截那些刺客。王方翼也简单对张大几人布置了几句,便如一柄尖刀般冲向黑衣人。
此时魏王的侍卫也都冲了过来,那些刺客不敢恋战,留下几具尸首且战且走。崔渊与那为首的刺客战了几个回合,反手在那人手上留下一道长口子。那人闷哼一声,忽然一矮身闯进了混乱的人群里。魏王侍卫本待再追,但慌乱的民众四处挤压踩踏,只恨不得赶紧逃脱此处,又哪里会给他们让出道来。他们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刺客脱掉一身黑衣,便泯然众人走得远了。
崔渊与王方翼立即高声疏散起了百姓,最终声嘶力竭,却险些被人流裹挟而去。他们只能退回坊门边,待惊恐的人群散去,满地上只留下百具或被砍杀或踩踏致死的尸首。两人互相看了一眼,无不神情沉重。好好的上元节之夜,居然出了这等惨事,谁都能想象到,圣人会是如何震怒。
“某千牛备身王仲翔,不知魏王遇刺,伤势如何?”略微平复心情之后,王方翼上前与魏王那些侍卫寒暄起来。
听得他是千牛备身,魏王侍卫们的脸色也好了些,便有校尉道:“所幸某等拼死相护,大王安然无恙避回了魏王府。只是没想到这些贼子如此猖狂,居然酿成这般惨祸。”魏王府所在的延康坊就在兴化坊之西,确实离得再近不过。
“大王果然吉人自有天相。”王方翼道,“今夜多有不便,改日再去魏王府上探访。”
见他说得客气,那校尉便略松了松,叉手道:“幸得王郎君与友人出手相助,才能留下几个刺客的尸首,某定会将此事一一禀报魏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