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鹤唳将她的话听到耳中,心里难免发闷,进了院子一看,哪儿还有什么不明白?一回生二回熟,齐夫人做这种令两家都没脸的事像是上了瘾,江梦枕已进了齐家的门,她更是有恃无恐,齐凤举是叫着江梦枕的名字死去的,这份中年丧子的哀痛怨毒须得找个发泄处,她自然不肯让罪魁好过将错处全归于他人,齐夫人自己的罪孽仿佛就能借此解脱。
齐鹤唳没进屋,转身又出去了,去找齐夫人是肯定没用的,他琢磨了半天去了周姨娘屋里。我的二少爷!周姨娘从炕上迎下来,两眼冒光地摩挲他身上的衣裳:瞧你穿着这好料子,真是不一样了,哪里比你那死鬼哥哥差?我看比他还要俊上几分呢!
姨娘慎言,齐鹤唳往后退了一步,这件衣服他穿得极其爱惜、哪容人乱摸,他本想质问胭脂的事,但这时有求于人只得暂且压下,坐上炕头犹犹豫豫地问:不知姨娘手里...有多少银钱?
对齐鹤唳来说,这话是极不容易说出口的,他这一生父母缘浅,从未享受过宠溺的偏爱,若不是为了江梦枕,就是他自己再难也是绝不肯舍下脸皮向人伸手要钱的。
你问这些干嘛,有要用钱的地方?周姨娘敛了笑意,冷冷地哼了一声,你刚娶了座金山,还来想我那两个钱?
算我借姨娘的,行不行?实在是急用...齐鹤唳的声音越来越低,我从没求过姨娘什么,这次就算我求求您,看在生我一场的份上,帮我这一次。
周姨娘用手一拍桌子,腕子上的玉环金钏哗啦作响,你也知道我生你一场,你这桩好婚事能成,我不知费了多少心!那边金山银山的抬了来,你不知道拿来孝敬我,反倒还要我给你钱花?二少爷,人的心可不能太贪呐!
齐鹤唳本没抱多大希望,只想着周姨娘到底是他生母、也许会出手帮衬一二,果然还是失望,他垂眸闷声道:即使如此,只当我没说... ...我不要姨娘的钱,但以前发了月钱,我花不了的都给了姨娘,这么些年下来,总有一二百两,请姨娘把这钱给我。
周姨娘满面悲愤、只差呼天抢地,事到如今,你跟我算这些个小帐?别说一二百,就是一两万,于你那夫郎不过是一根头发丝儿罢了,你不和他要,反倒要逼死老子娘吗?!
那是他的嫁妆,我凭什么和他要!
那你又凭什么和我要?周姨娘从炕上蹦下来,叉腰瞪眼地骂:没良心的贱种,我能指望你什么?果然娶了夫郎忘了娘,难道是他教你来榨我的?
姨娘别往我夫郎身上泼脏水!你只当我不知道...齐鹤唳苦笑着站起身,你心疼你哥哥,怎么不知道心疼你儿子呢?我不愿跟你算这些,可舅舅舅妈上门来,只须叫你几声姑奶奶、说几句拍马屁的话,哪次没有三五百两地拿去?
周姨娘瞬间收了声,齐鹤唳用一双漆黑的眼眸冷冷地瞧着她道:我以前没什么花销,偶尔用月钱买些东西,你发现交上来的钱少了,就像审贼似的问我... ...我如今求你借钱,也是正经用处,你不肯给就罢了,说这一车酸话有什么意思?
他迈开腿走进昔日住的侧屋,打开衣箱将自己的东西囫囵堆了进去,江梦枕送来的金银项圈和齐凤举的香囊被收在最底处。他提了箱子出来,见炕桌上别别扭扭地放了五十两散碎银子,周姨娘已不在屋里了。
齐鹤唳怒极反笑,这些人当真是把他的自尊丢在地上反复地踏!但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他还是咬着牙伸手拿了,碎银拿在手的感觉和火一样地烫,他的尊严、他生母对他的情义,就只值这五十两银子!
齐鹤唳揣着五十两出门转了一圈,给岳父岳母买了几样东西,把手里的钱全都花了,还是觉得无比寒碜,他左思右想,又把心一横,咬着牙去找齐老爷。
齐老爷听了他的来意,上上下下看了他好几遍,这好像是他这个儿子第一次主动向他要点什么,齐鹤唳以前总是沉默的,即使受到不公平的对待,他也宁愿自己忍着、咬着牙不出声。
齐鹤唳笔直地站在书案前,我知道府里的内务都是太太负责,这笔银子就算我向老爷借的... ...我可以写借据。
齐老爷犹豫再三,心怯侯府的威势,终是点头答应,罢了,也不必写什么借据,这些家业以后还不是你们的。
齐鹤唳执拗道:要写的。
随你吧,还有事吗?
确实还有一事,齐鹤唳思忖着说:如今我已经成婚,想去外面谋一份差事...
你又不会读书,走不了科举仕途,能有什么好差事给你?齐老爷不耐烦地打断他,若去做什么应天府跑腿的小吏,或者京兆尹门下的捕快,你还是趁早给我待在家里,齐家丢不起这份人!
在齐老爷眼里,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只有读书做官一条路,才是青云大道,齐鹤唳出门学艺的成果,齐家根本没人在乎,功夫再好也不过是一粗蛮武夫而已。
在他父亲眼里,齐鹤唳只配去做小吏捕快,他紧抿薄唇,脸上如同被劈头打了一个耳光,热辣辣地烫。这时,齐雀巧推开书房的门,兴高采烈地说:父亲,晓风去吏部当差的文书批下来了,正六品主事!幸亏您...
她忽然瞥见齐鹤唳站在一边,神色不愉地问:你来干嘛?
无事,我告退了。
齐鹤唳旋身走了出去,齐老爷略有些尴尬,他一名正二品的礼部尚书,给儿子安排个官职不过是抬手的事,只不过觉得齐鹤唳没前途不肯上心罢了。但他转念一想,林晓风是探花,齐鹤唳又是什么东西?于林晓风,他是举贤不避亲,于齐鹤唳,他又是任人不唯亲,这才是不负皇恩的好官呢!
回门这天,江梦枕起了个大早,换了一件显气色的绯色衣裳,仔仔细细地打扮了一番。
青衣小婢端上了各色精致早点,他坐在桌边用香茶漱了漱口,吩咐道:去找找二少爷,别误了时间。
昨夜齐鹤唳仍没有睡在这儿,只晚饭后来陪江梦枕坐了一会儿,待他困乏了,便自觉走了。我哪儿知道去何处寻他,难不成在通房屋里?碧烟撩开门帘,正要吩咐小幺儿们去找,却见齐鹤唳已经站在院中,衣角肩膀被寒露沁湿一片,不知道伫立了多久。
既早到了,怎么不进屋?朱痕从碧烟身后闪出来,拉着他往屋里拽。
二少爷来了,可用早点了吗?江梦枕向他微微一笑,今日回门他不想在父母面前表现出与齐鹤唳的不洽、令二老担忧,所以主动示好给了个台阶,他见齐鹤唳仍穿着那件绣鹤的靛蓝衣裳,不由又问:你怎么还穿着这衣服,三天都没换吗?
穿着舒服,舍不得换。
齐鹤唳有些拘谨地在桌边坐下,江梦枕给他夹了一个糯米小点放在小碟中,齐鹤唳受宠若惊地咬了一口,连道好吃,成婚三日,二人间为了回门归宁,才暂时有了点小两口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