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醉停在诊室门边反问:那你怎么确定病是天生的?
他问完才发觉自己闹了笑话,许多遗传病并不是生下来就发病,况且陈医生也从未斩钉截铁说过贺山亭的病是天生的。
然而陈医生眼神浮现闪躲,宋醉直觉认定有问题,他向来相信自己的直觉,扬手关上门。
陈医生慢半拍才解释:遗传基因致病的可能性大,不同遗传病发病时间不同,有的发病时间达十数年之久。
宋醉直接坐上桌。
你继续编。
陈医生面对宋醉的突然发难慌了,尽管面前的人长相天真没有危害,但他始终记得宋醉浑身是血的模样,不是能轻易敷衍过去的角色。
他硬着头皮开口:这件事是贺家最大的秘密,万一贺先生知道了我没办法交代。
就说我逼你的。
陈医生望着坐在桌边把玩小刀的少年不禁叹了一口气,这一大一小哪个都不好对付。
他害怕那柄小刀会刺穿自己的喉咙,只能出于求生欲吐露秘密:那位的生父不是许家的许旻。
宋醉早从陈明口里知道这件事,因而眼里没有浮出丝毫意外,收起小刀问。
那是谁?
陈医生脸上闪过明显的挣扎,唇颤抖着张了张又闭上,最后闭上眼觅死般抛下令人震惊的话。
他的亲舅舅。
贺山亭的舅舅眼里只装得下画,生前是默默无闻的画家,死后因为画作声名大噪,有人说他是天才也有人说他是离经叛道的疯子。
宋醉猜测过贺山亭的生父不简单,但没想到会是兄妹乱伦,很难想象凡事只看利益的贺夫人会喜欢一个浪荡的画家,甚至生下了一个孩子。
贺夫人犹豫过要不要这个孩子,但最后还是和许旻结婚生了下来。陈医生音调缓慢,所有人都以为是许家的孩子。
开始时贺夫人以他为骄傲,因为真的是很聪明漂亮的孩子,只是性子沉默不爱说话,贺夫人便怀疑是不是有基因缺陷,当他在击剑场上打伤同学后,她确定是精神有问题的孩子,后悔生下这个孩子。
然后呢?
宋醉不知不觉捏紧了手,如果打伤同学就是精神有问题,那老邓该把他送去精神病院了。
贺夫人怕人被看出端倪,不仅没有治疗反而把人关在地下室,这件事我是后来才知道的,当我赶过去的时候已经晚了,贺先生那个时候已经不会说话了。
陈医生语气自责:问他有没有什么不舒服,只是沉默指了指脑袋,对声音极度敏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我去学校了解那天的情况,受伤的学生承认是在比赛场上侮辱贺夫人,但贺夫人不相信只让他去偏远的西南。
宋醉捏紧了拳头,他终于知道陈医生尽力隐藏的秘密是什么了,贺山亭的病不是天生的而是活生生被关出来的。
没有光一定很害怕吧。
怪不得贺山亭问过他怕不怕黑,在黑暗的地下室没有可以说话的人,久而久之没病也变成了有病,陈医生却只字不提。
贺夫人也是不得已的。陈医生慌忙开口,贺氏世代名门不能出丑闻,如果有办法也不会这么做。
去他妈的名门!
尽管宋醉清楚贺山亭的母亲对贺山亭并非全然的厌恶,毕竟是自己生下的孩子没有非黑即白的爱憎,但他想到年幼的阿亭一个人被关在地下室忍不住骂脏话。
与其冠冕堂皇说维护贺氏的名望,不如说是想抹去自己的荒唐错误,可阿亭有什么错呢?
明明被生下来不是自己的错,阿亭却要被当成错误的产物关在不见天日的地下室,好不容易能出来了依然要戴上冰凉的锁链,一个人孤孤单单住在西南。
陈医生感觉空气冷得近乎凝固,当少年离开后他长长松了口气,马上给贺山亭打了个电话。
*
宋醉在诊室外站了很久,直到他听到身后传来男人的声音:学会拿刀威胁人了?
他没想到陈医生居然告状告得这么快,心里涌上被抓包的不安:对不起我太任性了。
他的行为显然过界了,说对不起也没什么用,谁愿意被外人知道最不堪的东西。
是挺任性的。
贺山亭的手抬了起来,宋醉做好了对方打人的准备,打他也不会还手,然而男人轻轻捏了捏他的脸。
下次可以直接问我。
宋醉心里涌出被全然信任的情绪,他不禁抱上贺山亭的腰,在怀里闷着声音坦诚说:你在地下室难受吗?
有什么难受的。贺山亭十分漫不经心问,三万美金的鱼子酱吃到烦算不算?
如果从前宋醉的注意力肯定会被三万美金转移,但这次他不仅没转移心里反而弥漫出汹涌的情绪。
如果贺山亭的病是天生的,他心里还能为此好受些,但明明是被关出来的,他不敢想对方当时望着关闭的门有多绝望,在西南救的人也是个小白眼狼。
贺山亭察觉到西服上的冰凉触感,像安慰小孩儿似的拍着少年的背:怎么哭了?
宋醉听到对方的话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哭了,他红着眼圈反驳。
我没哭。
宋醉把自己的脸埋在了对方怀里,贺山亭只是温柔摸了摸他的卷发:我们啾啾没哭。
手落在头发上的温暖并不能让他好受,反而让宋醉的鼻腔越来越酸:为什么不好的事会发生在你身上?
贺山亭低头看着红眼的少年无奈。
他并不觉得自己的病有什么,清楚自己的出生比大部分人优越,命运的馈赠总是有代价的,哪有那么多万事顺意。
在地下室那段时间记不清了,尽管他一遍遍说着自己没病门还是关上了,但对他而言只是换了个地方看书。
只是地下的环境太安静了,安静到他听到地面上水落下的声音。
一滴。
又一滴。
无论什么时候他耳里总会有声音,他发觉自己是真的生病了,指尖鲜血淋漓扒开门。
然而看到的只是女人眼里的厌恶,他终于如自己母亲所愿成了一个残次品。
他在西南安静看书画画,但他的画被撕成碎片,可能是让女人想起了他那个令人不齿的生父,用来握画笔的手铐上了沉重的铁链。
他垂下眼意识到在偌大的房子没有自己的东西,除了偶尔来的陈医生他只能对着自己说话,他也懒得说话了。
直到有天他听到了格外细微的声音,走出偌大的房子看到遍体鳞伤的少年倒在了地面上。
那是个漂亮脆弱的男孩儿,即便浑身是血也像是艺术品,没有父母没有亲人,如果带回去的话就是他的了。
他弯腰抱走了快要死去的少年。
贺山亭后来有许多东西,但宋醉是第一件属于他的东西,只属于他一个人的东西。
少年有着顽强到惊人的生命力,做完手术的第二天就敢磕磕绊绊下床了,连陈医生都吃了一惊,忙让少年回床上休息。
宋醉总是有用不完的精神,要么撒娇要他讲故事要么令人心惊肉跳爬上屋顶,原本寂静的房子充满了太过热闹的说话声。
瑰丽的日光下少年跌入他怀里,全世界他只能听到宋醉的声音,不知为什么只想听到宋醉的声音。
贺山亭敛下蓝灰色的眼轻声安慰为他鸣不平的少年:大概所有不幸是为了有幸同你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