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他是皇帝这一条,就足够满宫里的女人费尽心思地往上扑了,更不用说他还这样年轻,品貌才识,天底下也找不出更拔尖的了。既这么着,哪能奢望他俯就别人?
不独她,连皇后都一样得揣摩着他的喜怒来。
一旦肯这样想,眉舒再看屋中众人,也就没什么可嗤之以鼻的了,是以席间氛围甚为融洽。
散席之后,宫门早已下钥了。皇帝知晓太后用意,索性遂了她的愿,坐上肩舆,吩咐往眉舒住的挹翠轩去。
皇后忙与余下二人蹲礼恭送。秦容华看着眉舒的肩舆跟在皇帝后头,心里却不平服——到底是有太后做靠山,才和她们这些人不一样。
起身搀扶着皇后,三人一道也往回走。
在屋中时不觉得,回来路上吹了风,酒意迟迟地涌上来了。
眉舒亲手捧了熬好的醒酒汤返来,见皇帝已由宫人内侍伺候着洗漱更衣过,正歪在床头大靠枕上看棋谱。
她走到跟前时,他方才撩起眼皮瞧了一眼,似笑非笑道:“在摛藻堂坐了一阵,也不见你寻着几本难得的书回来。”
第70章 .七十建宁宫中香
皇帝待眉舒,其实跟待朝中臣子是一个路数,偶或刻薄两句,权作敲打,暂时并没有当真要治罪的意思。
然而眉舒被他噎了这一句,却大感刺心,颇有种逐臣贾生宣室征见,孝文帝竟只问鬼神之本的悲慨。
她也想温柔小意着来,可皇帝不肯领这份情。因为违背本性,被挖苦一句,浑身都不自在极了。
皇帝这下才意识到,眼前人原是深闺弱质,没有宦海沉浮的老大人们那份唾面自干的胸襟,听不得重话。
体谅自可以体谅,不过越发觉得意兴阑珊起来。皇帝搁下棋谱,道:“朕用不着醒酒汤,你若醉得难受,自己用便是。”
他支起身,要挪开背后的靠枕,宫人见状忙上来服侍,伺候着他躺下,理好被衾,又垂下一半的床帐。
眉舒见他全没把自己放在眼里,囔着鼻子答了声“是”,将手中的托盘交还给了绾儿。自己洗漱过,慢吞吞地走进床帐里,挨着皇帝睡下,束手束脚地远着他,这回再做不出主动贴上去的举动了。
她倒委屈上了!她在太后跟前调三斡四,难道他连说也说不得?
皇帝从头到脚都不得劲儿,略错着牙往床里间挪了挪——他当着一干人往这挹翠轩来,多少存着点儿给眉舒招嫉恨的意思,实则呢,却是给自己添了不自在。他和眉舒像是天生犯冲,她房里熏的偏是自己最讨厌的建宁宫中香,甜腻圆融,这会儿只觉得闷沉沉的,脑子里发晕,却又睡不着。
从前还罢了,既然身边睡着人,幸一回也是顺理成章的事。他是皇帝,看哪个女人顺眼,收进后宫来就是;已经有了位份的这些,不是皇考指的,就是母后定的,跟了他六七年,总要给两分体面。无边的权势,也是应尽的职责。
这时候却觉出不一样了。心里不亲近,肉贴肉的反倒嫌腻味,就跟那菊花锅子似的,他不爱那个味儿,再有天大的裨益,也怠懒略尝一口。
不禁想起宝珠来,这时辰,她应当歇下了吧?不知道睡得安不安稳,还做不做怪梦。
连着三晚出宫去看她,已然养成了习惯,他这个做皇帝的,也跟大臣们一般,下了值便家去,跟自家女人说几句话,一张桌子上吃饭,一架床里睡觉。
今晚上他没有去,她会惦记着吗?
倒也未必。皇帝自顾自笑了一下,没准儿她正好躲清净,自己琢磨着乐子呢。
他闭目假寐,脸上有一种温柔而怅惘的神情,眉舒偶然间觑见了,纳罕之余,心沉沉地往下坠去:她猜得不会错,狐媚子出了宫,照样地能使狐媚手段。
可如今除了在太后跟前时不时敲敲边鼓,还能怎么着?身为人主,同臣下的家眷不清不楚,这话她但凡敢说,不必等皇帝下令活剐,太后便头一个饶不了她。
她私心里也不愿皇帝清名受损,最好的法子,还得是那带了绿头巾的男人有血性,自己肯清理门户。
思及此处,她却立即屏住心神——脑子里纷纷杂杂的,怕半夜里说梦话带出来。
快刀斩乱麻固然解气,难保不留纰漏,从长计议吧。
怎么个计议法儿,宝珠这头尚还全然不知。次日起来,正坐在妆台前挑耳坠子,院儿里婢女进来回话,说老夫人请夫人过去,有事相商。
宝珠点点头,说:“请母亲稍待,这就动身。”心想得亏皇帝不在,否则必然又要发牢骚不说,过后兴许还给傅横舟安个治家不严的罪名。
依她看,老夫人毕竟是有年纪的人,且被蒙在鼓里,不清楚她这媳妇原只占个虚名儿,偶然想摆一摆婆婆的架子,自己却擅把晨昏定省给免了,说起来是不占理在先。
借住在别人府里头,遇事不妨多谦让些,和气为上。
耳坠子戴好了,她起身理了理披帛,齐姑姑上前扶着她,一道往主院里去。
一时到了正屋,宝珠进门向老夫人蹲礼,余光瞥见下首的圈椅上还坐了个人,起先以为是傅家小姐,再细瞧去,无论年岁还是打扮却都对不上。
老夫人见她打量那人,便开口闲闲道:“你才进咱们家,许多事情都还没理出个头绪,论理,我该多体恤体恤,只不过,今儿这桩事,到底得你点头了才是…”
宝珠忙说:“多谢母亲为我着想。有什么,我都听母亲的示下。”
这会子嘴上倒甜。老夫人暗暗不满:傅家原先虽然没有早晚问父母安的定规,可那是对自家儿子而言。她是做媳妇的,又是宫里面出身,难道连这个规矩也不讲?
只不过如今新进门,傅横舟又显而易见地袒护她,老夫人不想动辄与儿子争论,姑且容忍她一阵——再是天仙,在男人面前也不可能新鲜一辈子,总有淡了的时候,更不用说,眼前就有个自己可以抬举起来制衡她的。
一指下首坐着的女子:“这个是玉桃,从前在侯爷跟前伺候过笔墨,是个老实孩子。因为怕在你眼眶子里戳着,惹你生气,前几日连茶也不敢去敬,如今有了身孕,可不能再委屈着了。”
这话真是不着四六。宝珠一笑,说:“侯爷没提起,我竟也没主动问一声,还当只有一个崔姨娘呢。既然母亲是知道的,那还有什么可说,比着崔姨娘的例,一样开脸做主子就是了,将来孩子生下来,吃穿用度还要高一等呢。”
老夫人听她答得爽利,面上亦是笑吟吟的,就不知道心里是怎么个滋味了——从来要求女人家贤良不妒,可谁也不是生来就这么大方的,身外之物与旁人分享没什么,枕边人也要被分去,哪有那么心甘情愿?
没办法,一代一代都是这么熬过来的。媳妇熬成了婆。再给儿子房里头添人,这时候就真正地舒坦了。
老夫人称心如意,对玉桃道:“还不给夫人磕头?摊上这样仁厚的主母,是你的造化…”
宝珠见那玉桃面薄腰纤,袅袅婷婷,与这名字倒是个南辕北辙,拦道:“跪就不必了,我看着如今月份也不大,要好好留神才是,别折腾着。”
她越表现得善性,玉桃的心思越往窄里走:好个厉害美人儿,一开口就是“侯爷没提”,再来一句“月份不大”,话里话外,都是指摘他们合起伙来欺瞒她呢。
自己也确实说不响嘴。规矩重的人家,往往都不肯弄出庶长子来,待到亲事一定,原有的那些妾室通房都要梳理一通,略有不妥的趁早或发卖或转赠,这是预先给足正妻脸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