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黄六月的时令,范皇后的心是冷的。从前遇了事儿便哭,这一回居然没多少眼泪可流——既然无一人可依,流给谁看呢?
宝珠见她神色漠然,只当她是心力交瘁的缘故,暗里叹息一回,又陪着坐了一阵,皇后都不再与她说话,宝珠便识趣地站起身,告退出来了。
出来也不知道时辰,看天色时辰倒不晚,谢嬷嬷一路送她到至道门上,一时也不急着辞了返去。
门上候着的小内侍忙向宝珠行礼,又一溜烟跑开了,片刻引了小篆一行过来。
梁大总管哈腰见过宝珠,笑呵呵一指身后的肩舆,道:“夫人,皇爷交代过了,若您出来时还没散朝,便请您还到两仪殿里稍待。”
宝珠点头应了。小篆又扫向谢嬷嬷,寒暄道:“许久没见嬷嬷了,您老人家好?今儿娘娘用过早膳了吧?难得见您有空出来散散…”
谢嬷嬷勉强扯了扯嘴角:“梁总管客气了。凤仪宫里差事忙,我便将密国夫人托给您了。”又向宝珠福了福,转身离开了。
小篆不和她一般见识,侧身请宝珠上了肩舆,迤迤往两仪殿去。
到得两仪殿时,皇帝也就来了。见宝珠仿佛有些心事,便问:“九儿如何了?”
宝珠忙回过神来,说:“长公主这会儿倒还好。”打量了一下皇帝的脸色,接着道:“我又去见了皇后娘娘。”
皇帝“哦”了一声,并不追问下去。
宝珠知道他是想把话头打住,便挽住他的胳膊,倾身靠在他跟前:“朝堂上的事儿我不敢多嘴,就趁着没有外人,偷偷问您一声,国丈的病势缓过来了吗?”
“还有一口气在。”皇帝看向她:“我知道你心善,不想将这些事说给你听,皇后偏要把你扯进来——你以为她打的又是什么主意?”
宝珠便说:“不单是为着皇后娘娘,是我自己心里过意不去得很——您有烦心事儿,我竟然没有察觉到,更没有想着设法引您略略开怀。”
皇帝笑说:“这样的事儿,哪天没有几件呢?做皇帝的还嫌苦嫌累,自有的是人愿意代劳。原没有什么大不了,你千万不能这么想,知道吗?”
随即又轻叹了声:“至于皇后,再不好,毕竟是同甘共苦过来的,我本没准备苛待皇后半分,是她自己人心不足,非要保她那妄作胡为的兄弟!”
织造郎是什么职位,不出力只搂钱的肥缺!他知道范辕贪,也一直派人盯着他,擎等着贪墨的数目差不多时,再来个人赃并获,趁势训斥皇后一回。
仅是娘家人获罪,不至于一气儿就废了她的凤位,但再加上中宫无所出一条,酝酿些时日,等宝珠的孩子落地了,一切都水到渠成。
他知道皇后无辜,撸了凤位,重新封个贵妃衔儿,仍旧保她的一世尊荣;就连抄没范家,也不过意思意思,泰半家产还留给他们,不让他们白担个罪名。
岂料那范辕比他想得还有能耐,领着虚衔不过瘾,时常耀武扬威地要往局里转悠,因缘际会下又瞧中了一织户家的女儿。
手艺人家不缺吃喝,女儿立志不嫁,老两口情愿养着她,又怕她后半生没着落,也将一些织造技艺传授给她。
范辕自从出了汾州府这樊笼,大有天高任鸟飞之畅快,就连贪墨都不消他亲力亲为,自有人络绎不绝地捧来孝敬,一时间被巴结得飘飘然。他既要收了那织户女儿做妾,怎容得对方推三阻四、不情不愿?
一时又说他家养着女儿不教出嫁,是公然违抗国法律令;一时又说织造技艺归公家所有,他们私传给女儿,是蓄意盗取朝廷财产…把两个不识字的小老百姓唬得战战兢兢。
随后便抬了一顶小轿,强把人带回府中,舍那两老儿一些财宝,自觉礼数尽够了,哪想当晚还没洞房,新妾便一剪子插'进心口,香消玉殒。
范老将军从前是战场上的英雄,范辕却是连杀鸡都没见过,乍然看到满床的血,一时倒慌了神,思来想去,也忘了追究她的父母,总是把事情掩过去便罢。
可怜那老两口,女儿一去无音讯,连应卯当差也不去了,终日四处打听,最后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噩耗传到老人耳中,做娘亲的立时哀鸣一声,栽倒在地。
老头子默然将妻子拖回去,便紧闭家门,也不告官,也不求药。
次日天未亮,织造局大门前悬挂着两具短小而老迈的尸'体。
宝珠听罢,只觉得遍体生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皇帝见状,不禁有点心疼起来。他把范辕的罪状告诉她,是不想她太过心软,将来自己的谋划施展起来不顺当,可说得太详尽了,好像又吓着她了。
连忙将人揽在胸前,温声安抚道:“范老将军那里,我自会派御医前去;皇后本人,只要她不哭天抢地闹,一应还同从前一样,你放心。”
宝珠来时还想为皇后说两句话,娘家生变,她这个皇后的待遇若只和从前一样,怕是还不能安心,须得皇帝肯亲自宽慰两句才好。
可现在,她不愿再提这些了。皇后无辜,范辕却何其可恨?既然一荣俱荣,合该一损俱损。
她沉默许久,方才抬头望向皇帝:“既是这样,我只求您保重自己,万勿动气才好。还有一桩——
“等长公主身子好起来,咱们尽快接她到府里…自可留馆,也要多派人留意着些。”
第101章 .一零一白豆蔻熟水
有些时候真是这样,丈八的烛台,照得见别人照不见自己。
把玄赜扣留在府里,也跟强抢民男没什么区别。幸亏他是出家人,心性旷达,听说每日在自可留馆里,起居还是一如既往:晨起做早课、打坐,默诵经书直到午时,伺候的人叩门送来斋饭,他便起身向来者行礼致谢,用过了饭,自己清洗餐具。
偶尔他会到小竹林里走走,身后仍有人不近不远地跟着,他也不恼,轻抚着竹上的纹理,一派怡然自得。
他的消遣还有读棋谱与烹茶。
宝珠不由得想起他那一句话,出家在家,于他并无区别。
但于长公主而言,这会是天壤之别。
其实玄赜也不是完全没有困扰。譬如他来国公府时,只有身上一袭僧衣,并无换洗衣物。他生性'爱洁净,又正逢夏日,每日沐浴过后,却仍只能穿上原来的衣裳。
直到这天傍晚,皇帝终于想起来了,派人给他送了一套新的衣衫来。
玄赜依旧双手合十,谢过来人,回到房中,预备洗漱更换。
揭去托盘上防落尘的绸布,里面是一套襕衫儒巾。
他微微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