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说一不二的人是皇帝。他瞧不上眼前的这些女人,不愿意同她们诞下皇子,太后即使身为帝母,又逼迫得了多少?
占着孝道,言语上软磨硬泡,皇帝或许还肯容忍一二,真算计得太过,使出什么不堪的手段,母子情分一断,她未必比得上皇帝决绝。
这样的境地里,又咂摸出宝珠的好处了。前朝公主算什么?豢养多年,早烙上了夏侯氏的印记,她的孩子,身体里一大半流的都是夏侯家的血。
终归,是皇帝的儿子啊!自己一时想不开,皇帝也这般狠得下心吗?
郁结难解,简直牵一发而动全身。太后沉默了许久,方才勉力回过神来,面目和蔼地抚了抚长公主的头发:“你孝期未满,这我知道。但你皇兄的考量,我亦认为很是——九儿,你该出门散散心,有咱们在,再没有一处不妥。”
不止他们,这次南下,纪栩也在。皇帝又赏了他银青光禄大夫的衔儿,如今他与薛誓之一样,荣升为天子近臣。
第122章 .一二二鹊园
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
逶迤带绿水,迢递起朱楼。
南国的繁华秾丽,是一种与帝京迥异的气象。一路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即或是最明朗的日子,丝丝袅袅的晴光亦如芷兰院里顶顶轻柔的竹丝画帘一样,泛出柔朦的光,轻拂在御船两岸的花木飞鸟、亭台楼阁之上。
长公主许是水土不服,春尽夏初的时令忽然生了几点桃花癣,每日都要擦上银硝,凡须露面时皆以薄纱遮挡。
银硝里掺了研细的干花,透出俏皮的浅绯色。用罢傅母将镂花盒儿盖起来,一面暗觑着长公主烦恼地对镜自照,心中升起一股久违的宽慰来:到底还是年轻女孩儿,不至将红尘全都勘破。
等两颊的皮肤重新光洁如玉时,御船靠岸了。
除了当仁不让来接驾的谢家老小外,应天府尹、湖广承宣布政使司以及下辖府州县各级官员,叫得上名号叫不上名号的,雍雍穆穆而又秩序井然地恭迎在码头上。
金陵原是燕朝旧都,前代皇宫几经毁损,又几经修缮,而今勉强能当得行在。应天府尹自忖是天子潜龙时亲自殿试过的学生,与别个不同,更是在场众人中唯一有幸得见过圣颜的,责无旁贷地要担起东道主的重任,三跪九叩后,便斗胆奏请皇帝移驾稍歇。
“不必兴师动众。”皇帝含着笑,微一抬手示意众臣子免礼:“朕早就耳闻谢家鹊园别具一格,来时与谢翁约定好了,要上门叨扰的。”
应天府尹一怔,随即众人的目光方才不约而同地转向了无官无爵的谢家主。
谢家主躬身出列,请皇帝登上备好的辂车。
原来是要向谢家示恩。应天府领悟过来圣意,连忙乖觉地行礼相送,而他身后的同僚心里,却并非个个坦然无惧。
湖广右布政使两手对插,垂首默然向回路走着,目光则不动声色地在人群中扫寻着,江宁织造提督苏太监不在。
大篆早已到了鹊园,吩咐自己身边跟着的小子们,把正院儿里里外外再细检查一通,砖缝儿里的灰都得抠干净了,才能把锦罽铺上去。
谢家有年头没接过驾,现下主人家往码头迎圣去了,这位从禁中外放出来的苏提督便是总管家的主心骨,老先生亦步亦趋地跟在青年身后,虚心受教。
大篆亦不是有意拿大,事无巨细地过问完,转而向管家笑道:“皇爷再三嘱咐了的,万不可惊扰百姓,一应起居更不可奢靡铺张,洁净舒适方为首要。”
管家连连点头称是,大篆又侧身比了个请的动作,二人一起往大门前去:“金陵园林各有千秋,鹊园更是其中翘楚。先前我向京里上奏疏恭请圣安,提过一回,皇爷留了心,兜兜转转的,如今可算是一见真章了。”
管家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即拱手道:“提督大恩,谢氏一门此生不忘。”
大篆轻轻摆首:“老伯此言差矣。皇爷心系江南臣民,隆恩遍及境内——谢家,难道不也在其中?”
管家顿时肃然:“老朽受教了。”
说话间,遥遥见得御驾已经往门前大街上来了。
两旁早就设好了路障,大篆略一挥手,身后一班内侍迅速各归其位,杜绝一切闲杂人等误闯的可能。旋即,两人匆匆下阶,跪拜迎候。
皇帝自己下了辂车,又搀着太后落地,长公主与四王跟随其后,大篆一一见过礼,皇帝便点头笑道:“起来吧。”
太后兴致不错,端详了他一眼,问:“这是大篆不是?”
大篆连忙答道:“奴才何德何能,承蒙太后娘娘记得。”
太后很是赞许的样子:“多年不见,越发威风了。”
大篆满是惶恐:“奴才不敢当!奴才在外头为皇爷办差,往来的大人们每常抬举着,归根结底都是因着对皇爷的一片忠心,奴才时时自省,绝不敢胡作非为,有损皇爷的威仪圣明。”
“好了。”皇帝轻笑着托住太后的臂弯:“日头渐高,叙旧的话留着进屋再说吧。”
谢家的管事这才寻着机会搭话,请皇帝一行往内走。
走了这么久的水路,御船再是宽阔平稳,眼下人犹是疲乏的。谢家家主不是没眼力见儿的人,恭恭敬敬地将皇帝引到正院里后,道乏奉茶,见皇帝由宫中内侍们伺候着擦汗净手,暂且无话问他,便识趣地告退下去,待他们歇息够了,再提游赏之话。
伺候皇帝起居,这是苏总管的分内事,如今当着大篆的面儿,更要显露显露,行事越发游刃有余。
大篆却没把他瞧在眼里,沉声向皇帝禀道:“奴才的人没接着娘娘,那边的宅子已经人去楼空。又问了街坊,说是娘娘染病,往别处寻名医去了。”
小篆听得一咯噔:娘娘?必定是那一位娘娘无疑了,怎么扯到她头上的?
赶忙收好了皇帝换下来的衣裳,一时且不急着走,磨磨蹭蹭地暗留神着皇帝的反应。
皇帝垂着眸,看不真神色,默然一时,话头仍叫小篆闹不明白:“今儿码头上接驾的人纷纷杂杂,也不知道谁来了谁没来。“
大篆闻言道:“皇爷放心,奴才们都记着呢。随后皇爷要召见谁,奴才即刻去大人们的下处请就是。”
皇帝这才点了点头:“午后再传他们吧。”休整了这一阵,便往太后那边去。
大篆小篆等人缀在后头,小篆得着机会,暗把大篆一扯,拿眼神朝他打听怎么回事儿。
大篆不为所动,面色凝重:“别瞎问,过两日就见分晓了。”
德性!小篆顿时不忿,虽知道分寸,猜得多半事涉朝政,但还是见不惯大篆这副模样儿,心里酸溜溜的。
他知道大篆和自个儿不一样,说一点儿不羡慕是假的:自己是穷人家的孩子,从小兄弟姊妹太多,爹娘实在养不起,只能把一个净身送进宫来,换余下人的活路。大篆不然,大篆祖上原是前朝的阁老,何等的风光!可惜后来在党争中斗败了,一大家子都倒了,杀头的杀头,流放的流放,女人们没入禁庭,或者干脆充入教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