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只手蓦地伸过来,握在巾帕中间,力道同样不小,也像是想把她方才那句“不堪之言”,滴水不剩地挤出去。
宣明珠胸间无名火起,又怕吵醒宝鸦,泛白的指甲便暗暗较劲,不肯松手。
被那双会说话般的秋水眸亦怒亦嗔的一瞪,梅鹤庭眉影稍动,不由松开掌心。
袖管被向前一扯。
一卷书册猝不及防掉进水盆子里。
水花四溅的动静在寂静中格外刺耳,宣明珠一时顾不上生气,连忙转头看女儿被惊醒没有。
等到再回头,柘黄色封皮上的几个字迹,已经被水洇晕开了。
梅鹤庭的神情瞬间变得沉翳。
那双深静的眸里掺杂着一些宣明珠参不透的情绪,似隐忍,似触怒,令她不由得放轻声音问:“大理寺的公文卷宗?”
讨好的声调出口,宣明珠自己先愣住。继而,她从心底涌出无尽的疲倦以及对自己深深的厌恶。
她竟然在讨好他!
七年的习惯刻进骨子里,让她看见梅鹤庭的脸色后,本能地担心是不是惹他生气了。
理智明明已经放下这个人,可卑微的身体,居然在第一时间想去安抚他。
宣明珠好比发现了一个肮脏的真相,霎那间对自己的愤怒远远超过对梅鹤庭。她觉得寒冷,双肩止不住颤抖,指甲的尖端死死扣进掌心。
低垂视线的梅鹤庭没发觉对方有异,淡声回答一句,“不是。”
只不过是他花了数月时间,熬了许多个夜晚,从古今在录的诗集词册中,找出所有含带“明珠”二字的诗词,编集成册。
是想送给她做生辰礼的,一点心意。
她贵为长公主,不缺任何金玉珍玩,单单称赞他的丹青独绝,他便想以此赠她。
就这么被她的任性毁了。
梅鹤庭瞧着女子低头不语的模样,想来她自己也知道闯了祸,横眉冷目便欲说她几句。
二人已是老夫老妻,娇气也当有分寸,不可总由着性子胡闹。
梅鹤庭幼闻诗礼,夙奉义训,如今梅氏的家承,帝师之衣钵皆在他一身。读书之人,阖当立志以治国平章为天下事,岂可沉溺于儿女情长。
他总不可能无休止地迁就她。
腹内言语尚未出口,睡着的宝鸦忽翻了个身,梦中仍对方才的故事念念不忘,哝哝呓着:
“已拜花堂已结袖,我妻竟然把我休……”*
梅鹤庭愣神的功夫,似有一声比梦呓更轻的叹息:“鹤庭,你我两清罢。”
宣明珠垂下长睫,盯着地上泾渭分明的两道影。
既是亲手种进心里的倒刺,没关系,她可以一根根再拔.出来。
第7章 .离历来公主只有休夫,没有和离
三日后,大理寺卿崔锦衣亲自将宜春乐坊的案呈递到长公主府。
原是那刘侍郎之子风流成性,那日去乐坊之前,已于家中与两位爱妾上演过一出一龙戏双凤,再到乐坊看见伶伎曼妙的身段,便把不住了。
死因为“脱症”,即坊间俗称的“马上风”。
这等龌龊字眼,万万不敢写在卷宗上有污长公主殿下的眼睛,宣明珠只需知晓这条人命与宜春坊无关,便放下心来。
崔卿正告退前特意多嘴一句,说这桩案子全赖梅少卿亲力亲为,方可在三日内破获。
宣明珠听后无甚特别反应,只道了句应该的。
大理卿前脚离开府邸,天子下达的第二道责令紧跟着来了。
日前宣明珠非但没遵守“闭门思过”的宸谕,反而乘坐厌翟车张扬出行,这且不算,又插手有司断案,在天子眼中,无异于公然藐视皇权。
年轻天子似气得狠了,诏中用了“骄僭”二字,下旨罚俸一年,并取缔长公主出行仪制。
宣明珠坦然自若接了旨,黄福全又代皇帝传了一句话:
“陛下还说,宫中的淑太皇太妃娘娘病了,殿下若还剩点良心,有劳大驾拨冗去探望一番。”
钟毓宫淑娘娘,是柔嘉太皇太后的嫡妹,宣明珠的亲姨母,也是当今天子的姨祖母。
宣明珠只当听不出口谕里的阴阳怪气,颔首领命,送走天使后预备入宫。
“殿下,”澄儿小心问道:“陛下限了您出行的仪制,那……备什么车?”
“就油碧车吧。”
宣明珠并无气急败坏,相反的,气色被双眉间的红痣一衬,粉润而绰约。她唇边露出玩味的笑意,“给他点面子。”
等梅鹤庭得知天子发怒的消息赶回府时,宣明珠已然离府进宫。
梅鹤庭站在空荡荡的寝殿,空气中只有她身上留下的浅淡馨香。
就像那天夜里宣明珠说的那句话,让人疑心是个梦,从来不曾真实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