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像这样一板一眼的话风,不正是他们刚成亲时他对她的态度么,是身为一个臣子的自觉,而非夫君。
这是好事,能坦然说出这番话,说明他真的想通了。方才一时看不过眼动了心机,依梅鹤庭的脾性,倒也在情在理。倘若他当真八风不动,她反而会怀疑,眼前人不是她所认识的梅鹤庭了。
宣明珠长出一口气,一切,终于回溯到正辙上。
如她想的一样,只要梅鹤庭自己肯放下,那么他便是最值得信赖的朝堂股肱。
她随手将发绾成松堕的髻子,坐回上首,又向下头的圈椅比手:“坐吧。就着方才的事说,你如何得知楚光王的举动?”
梅鹤庭谢赐落座,坦言道:“行宫里有臣的耳目,昨夜之事由此人传信得知,只是不知殿下与楚光王派来的人具体谈了些什么,所以……”
“等等,”宣明珠抬起一指截住他话头,眉蹙成团,“你方才说什么,行宫里有你的人?”
不等她诘问,梅鹤庭神色如常地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此为名单。之前臣担心行宫久旷,殿下的身份招人眼热,恐别有用心之徒混进,便僭越行事,请殿下宽恕。”
“往后,”他抬头抱歉地一笑,“臣也不会这样了。”
宣明珠从不知他还做过这样的事,心绪有几分莫名。
接过纸笺一看,那上面的名字,不在白姑姑给她的名单之上。
梅鹤庭做事,不会让人抓到把柄。
却也闷着头不会说出来,去讨人喜欢。
如果不是出了楚光王的事,也许她永远都不知道,他曾派人守过一座她可能不会再踏足的宫殿。
宣明珠盯着他,“你何时安插的人手。”
梅鹤庭抿了抿唇,似不大想回答这个问题,隔了一会儿道:“几年前。”
“几年前?”宣明珠追问。
梅鹤庭沉默少许,抬起清脉如画的眼睛,望向她道,“殿下说好了往事两清,过去的事,莫提了吧。”
“那么,”宣明珠的目光微微下弋,点在他的胸口,那片束裹严实的白袷交领之下,她知道,有一处伤疤。
半月牙痕,小小一道的伤疤。
靠近心脏的位置。
那是在宝鸦降生几个月后,她突然有一天发现的,发现时已经结痂。他便告诉她,是用书房的裁信刀时不慎划到,浅浅破了肉皮,早已愈合。
曾经他说的话,她都尽信。
“你可还有旁事瞒我?”
玄服的襞积冷硬利落,他垂下的目光却很柔和,“没了。”
宣明珠沉默。
昨夜,聂氏女子说她中的那一刀伤口很深。
她问有多深,聂氏说,离心半寸,侥幸能活,是阎王不收命硬的鬼。
殿外的阳光从窗棂子一格一格透进来,晃在宣明珠的眼皮上,眨一眨,产生红尘溶金的错觉。
恍惚间,她忆起五年前,从隆安寺被抬辇送回府里的那一路,她捂着绞痛的小腹一直在想,回去要怎样与夫君诉说她经历的惊心动魄,再久久窝在他怀里,告诉他,自己怀上这个来之不易的孩子有多么惶恐,他才会多疼疼她。
可是一见小夫君拎着根滴墨的毛笔进门,神情慌张无措,她怦然心动,发觉其实他比想象中更为在乎自己。
便傻乎乎硬生生的,压下了此事没提。
那时候她想,最希望一个人心疼你的时候,原是最怕他心疼的时候。
这样的傻子,竟然非她一个。
是追缉大理寺刑案时,遇到过亡命之徒么?还是碍了朝中某些人的眼,欲买凶杀他?抑或是别的什么她不知道的缘由?为了怕她担心,他便什么都不说,还弄出裁信刀划伤这样蹩脚的话诓她。
她偏还信了。
宣明珠忽然低头轻轻笑了。
多年夫妻做到这份儿上,一个太小心,一个太克制,结果便是你瞒我我瞒你,自以为对对方好,其实像一对傻子蒙上眼摸象腿还乐此不疲,不离,实在天理也不容。
换作从前得知此事,她必会追查个底掉,将伤她夫婿之人千刀万剐也不能解心头之恨。
如今各自去寻各自门,她也无那心情去揭破追究了。
因为不再心疼他了。
如梅鹤庭所说,既已物是人非,过去的事,便都随风轻散吧。人活一世,的确轻松一点儿的好。
长公主理鬓收敛神色,排遣杂绪,将昨夜之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他。末了道:“那方印记被她毁了,人此刻被我押着,你若有用便提去。”
梅鹤庭微忖摇头,“殿下慈悲心肠,保下了一条命,若交到臣手里,人只怕活不成了。且此人用处不大,左右不了大局。臣已了解其事,必在陛下大婚前将叛王一党料理干净,此事交臣,殿下放心。”
有他这句话,宣明珠的心一下落回原位。
与梅鹤庭商谈公务,真是一宗儿轻巧事,甚至是一种享受,他呈上的结卷,绝不会令人失望。
天塌地坼的事落在他口中,语气依旧稀松平常,仿佛山在面前,便搬了这山,海阻去路,便填了这海,无甚为难。
“好。”宣明珠指头悠哉地在椅座上敲了两敲,说实话,昨日初闻此事,她除了震惊与兴奋,隐隐也有种独拳打虎的紧张,现在有他接手,余事她都放心交他,朝堂上的明刀暗箭,用不着她打头阵往前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