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淮儿拜见大长公主殿下!”
尽管心里有此准备,可听着少年人赤诚而清朗的嗓音,宣明珠心坎上还是有一股热流涌过。
如她这般穿着随便地受封圣衔,大抵也算前无古人了。只见得小头鞵履,窄致衣裳,连发都未盘起,便那般以发带松散系在身前,更别说那白生生的脚丫踩着鞋跟,还露了半爿出来。
然那一脉不显自彰的雍雅气度,是雕琢在血胤里的华贵,不必衣金来衬。宣明珠眼波清漾,道了声“好”,扶起言淮,接过那册封的圣谕阅看。
待圣旨末端的“镇国大长公主”六字入眼,宣明珠眉心轻跃,继而,露出由衷的笑意。
在大晋,镇国之号,历来非立过大功的封疆将帅或上柱国公不能得封,更无宗女加封此号的先例。
宣明珠却偏偏喜欢这二字的威煌。
“这是哪位大学士为我选的?”她握发莞尔,笑得十分称心,“本宫当谢他,甚合吾意。”
“镇国大长公主。”
当冰冷的钢刃刺入梅长生胸口,他唇齿轻念,仿佛以此便能减轻痛楚,无声低呓,“她应当会喜欢的……”
才是刚刚开始,姜瑾已经汗流浃背了,自己的心抖得比公子还厉害,只有两只手稳如磐石。
他不能不稳,在心头取血,是比利斧削灰还要谨慎万倍的精细活。心尖偏上半寸,这分寸如何掌握?谁能确保万无一失?稍微偏转刺破心房,便是万事休矣。
他一手紧贴在公子心脏上感受心跳,另一手缓推长针,没进二指长,伤口犹太浅,血流连针的内肚都没盈满,更别说接在碗中了。
“往深一些。”梅长生眉头蹙动,绵吐气息,薄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线。
姜瑾咬牙又扎进几分,忽听公子喉喉咙闷溢出一声低呻,单手死死扳住了圈椅扶手,他立刻停手问,“公子你如何?”
梅长生的五爪深深抠住硬木,那疼,不是利刃割在肉上快来快去的疼,是真正的心如刀绞,是一点尖细而绵长的冰,一丝一缕向外牵扯着你周身百骸最精华处的那抔血,是在魂魄上刻伤。
他却道:“再,深一些……”
一张原本冷隽的脸惨白得失了颜色,他孱孱抬头,犹不忘笑一笑,温润嗓音似感到有些抱歉,“阿瑾,别怕。”
银针这头的血珠已经可见了,却就是在针口坠坠的不落下来。再深——银针已没入了半根之多,再深很难保证不会伤到心肺,即使侥幸取得了心尖血,也恐伤及脉络,自此折损了一身元气。
姜瑾双目猩红,是谁说的十指连心,那针戳指头的疼在真正的剜心之痛面前,根本屁都不是。
公子有多能忍痛,他五年前便领教过。
那道月牙疤是怎么来的,旁人不知,他却一清二楚。
这件事,公子让他瞒到死都不许说。
当年伤与今日伤,皆是为了长公主,长公主皆不知情。
一缕额角滑下的汗水蛰进姜瑾眼里,他忆起五年前那个雨夜,陡然决定不能继续进行下去了。
——他当然无比希望长公主的病能治好,可是人心都是肉做的,在这一刻,他面对一个独自承受着锥心之痛却不喊一声疼的人,发现自己下不去手。
他不能害了公子。
就在姜瑾萌生退意的一瞬间,梅长生轻叹一声,抬手捏着他的腕子送进心口。
“公子你疯了!”
滚烫的血线笔直呲出,惊心动魄地溅上姜瑾衣襟。
姜瑾回过惊魂,抖着手拿碗盏来接,嘀嗒嘀嗒的血腥气,在屋中弥漫开来。
梅长生在那一瞬刹的溃决中,双眸反而妖冶明亮,只是在锥疼下难以抑制地咬唇急喘,垂落在面门的一缕鬓丝随着鼻噏不停地拂动。
他疼得几乎要撑不住,却清晰地感觉到,那枚被血浸淫的针尖,正紧紧挨着他的心膜,像一个无情的凶徒持刀威胁着他,让他一动不敢动。
一动,极可能死。
这世上还有他的牵念,他万不能死。
梅长生狠狠地哼出一声,双手打着摆子,将整个后背贴合在圈椅中撑住自己。
“公子你怎样,可碰到了心脉?你千万别动,更不能昏去!”
姜瑾端着那兔毫盏接在针口处,一点一滴的血都不敢浪费,口中紧张地叮咛确认着。
梅长生耳中惺惺嗡响,窗外的万千鸣蝉仿佛都在此刻钻进了耳窝,吵得他什么也听不清。
“公子?公子!”
虎口一阵刺痛,梅长生睁开濡黑的鸦睫,勉强辨出姜瑾的话音,点点头,皱目缓了良久,终于挤出一点嘶哑的声音,“无碍。”
接着他听到一声带着哭腔的询问,“公子,你疼不疼?”
他水湿的睫毛颤了颤。
何为疼。
明珠为他生女时,是如何一种疼?
她一口血吐出来昏倒时,又是如何一种疼?
他今日的所作所为,并非在抵偿她曾经受到的痛苦,更不是以此自虐,以赎清自己的过错,若有这种想法,便是玷污了明珠,也贬低了自己。
他已清楚,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停在过去的伤痕,是他无法用承受同等伤害的方式便可弥补的,宣明珠不需要他这种自以为是的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