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明珠倒很随和,招呼着他相席坐下。
她见他是心中存诚的,不需要背人,也不拿孩子当借口叫人下不来台,朝柳息壤脸上望了望,“前些日子去了行宫,回来又忙着事,一直没机会同郎君见上一面。”
顿了顿道,“嗯,瞧着比护国寺的时候又清减了。”
被那双幽幽美目在身上打量,这回不止是柳息壤的脖根,连他的脸也涨红。
这么个腼腆清纯的小郎君,这样一份赤诚的情意,宣明珠心里真有些过意不去了,说起当年劝他的那封信,幽幽一叹:
“郎君的心眼太实了,为什么不听呢,怪我白耽搁了郎君。”
柳息壤连忙摆手道,“不不,殿下千万不必多想。那时节……芸生其实听从公主的开解,定过一门亲的,只是那位娘子没过多久便不幸病罹,芸生以为这是天意,从此便一个人囫囵着过了。”
他黯然苦笑一声,“后来我才想明白,那时自己当真糊涂,如此定下的亲事,娶过了门岂非愧对那位娘子。”
自诩糊涂人,其实他又何尝不知,公主殿下如此高贵,他没有一点可匹配殿下的天人风姿,只是有时候这颗心,受不得自己的支配。
而这样近距离地同公主殿下晤面,听她称自己一声朋友,真令人欢喜惶恐。
往常,他总听广信侯家的三小子将“我是跟着长公主混的”挂在嘴边,面上酸他狐假虎威,心里却无比羡慕,如今他柳芸生也成了殿下面前平起平坐的人物,这份心田,让他怎么安放才好呢。
心中如此想,他便如此说了出来,积攒了这么多年的话,直觉此回不说,可能往后便再没有勇气开口了。
宣明珠听后,缄默一阵,忽伸手牵住了他手。
柳息壤周身一震,仿佛有千万只飞鸟从心湖掠起,惊颤了瞳底涟漪。
宣明珠就那么信如家常地抓着柳郎君的手,左颊露出一粒浅浅的梨窝,笑得自在。
直到看他从震惊,到惶喜,最后慢慢地安静下来,指下的脉搏也恢复平稳,她才松开手,歪头道,“如何,我是不是也是个寻常的人?”
柳息壤眼圈突然红了。
大长公主是在为他破妄。
他百感交集地嗫嚅两下唇,宣明珠已自斟了一杯酒,蛾眉轻扬地解嘲:“郎君吓着了,大抵没见过我这样不庄重的公主吧?”
柳息壤连忙想说不是,抬起眼却发现,对面那双清贵的眉目间并无自嘲,反而氤蕴着不可一世的自傲,神采飞扬。
他心驰半晌,便也笑了,直跽起身,俨然向宣明珠揖行一礼。
“殿下是芸生生平所见女子中,最特别的一位,从前是,而今依然是。”
言罢此语,他觉得自己仿佛能够放下了,这样特别的女子,为何要当作一把枷锁压在心头呢。
“多谢殿下,芸生明白了,今后不会再自苦。若日后还有机会,下臣,再与殿下讨杯酒喝。”
宣明珠见他豁然间目若朗星,迈着轻快的步子告退,颔首莞尔。
柳息壤将走到门边时,她突然道,“郎君瘦下来好俊俏模样。”
柳息壤一愣,才褪去赧色的脸又红上眉梢,听着身后清泠肆意的笑声,也跟着傻傻笑起来。
大长公主原来是这样的大长公主。
*
了清一事,宣明珠回到雅间儿,又与杨珂芝叙一回酒不提。回到府时已近黄昏。
泓儿伺候着公主盥手换衣,回禀了一事:“殿下,方才松苔过来,说杨太医醒了。”
“杨太医?”
她不提,宣明珠几乎快忘了这人,想起来道:“好事啊,叫长史送一份补品,再去太医署寻个老成的请去府上瞧瞧,能医不自医,这么大年岁了,别留下什么遗症才好。”
一个昏迷将近半载的太医转醒,除其家人欣喜,实在是件平常稀松激不起水花的小事,然而很快,这个消息传入了护国寺中。
尉迟在僧房外见到传信的人,低声问:“看真了吗?杨太医真的苏醒了?”
来者点头,“隔着窗扇看见了榻上晃动的影儿,还有老太太的哭声和微弱的人语声。”
尉迟沉吟,杨延寿是第一个给公主殿下看病的人,国师曾说过,杨太医晕倒之前很可能是察觉了什么,他一世不醒便罢,若是醒来,此人便留不得。
身后响起一片安稳祥和的木鱼声。
尉迟回身,精舍的破子棂窗映透出幽若的烛光,国师每日傍晚雷打不动的诫昼夜思,不准任何人打扰。
尉迟想了几许,眼中闪露出一道与佛寺扞格不入的杀伐之气,顷刻间下定决心,向传信人耳边低喁数语……
天干物燥的月令,暗夜无星,深夜里,突然有一片冲天的红光从大业坊上空腾起,走水了!
这个时辰坊门早已阖闭,现向城防兵求援肯定来不及了,何况那户姓杨的人家,家中只有老两口过活,腿脚行动都不灵便。
最先还是杨宅两傍的邻里发现起火,连忙叫嚷着披衣跑出来,见杨家屋梁早已烧塌了一半,院子里火焰卷荡,逼人眉睫。
外头的人靠近一点都错觉要被火舌舔进去,里头的人又如何出来?急得这些百姓拎着大盆小桶泼水救火,却收效甚微。
火焰圈外的半明半暗处,却有几个黑影一动不动地窝在邻里的屋顶后头。
只听其中一人低道:“看清了么,有几个人?”
一人回:“堆柴的两个,洒油的一个,点火的一个,暗处也许还有,咱们的人却也尽够了,七爷放心,一个都不会让他们逃了——这帮天杀的,手真狠,真怕人烧不死啊。”
一片攀柱而上的火苗顺风向西欹斜了一下,正照亮先前说话之人的半张脸,赫然是余小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