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说,若我还喜欢,一直喜欢,从未不喜欢过,殿下愿意再给长生一个机会吗?
那话音在喉间涩了涩,出口却变成:“若我如此不识好歹,如何对得起陛下的器重,与殿下对臣的寄望。”
“只是殿下也是宝鸦的母亲,是臣的君上,殿下受苦,主忧臣辱。”
“臣只是,看不得。”
宣明珠沉默,她一向自认为很了解这个人,可是此时忽然生出一种看不透他的感觉,分不出他话里真假。
她想了半天,凉笑摇头,“我信不实你了。”
“无所谓信或不信,殿下只消将臣当做……”梅长生淡淡道,“和张浃年一样的人就好了。”
宣明珠闻听意动,正巧腰侧的指头发力,无意识地“嗯”出一声。先前,她对梅鹤庭的态度存疑,所以有那一问,听他竟将自己与面首相提并论,疑倒是不疑了——因为以梅氏之高傲,若心中对谁有情,只会求个独一无二,绝不会自折风骨说出这么一句话。
但她越发如坠雾里。
一个宰辅之才,他要和张浃年比什么,比谁的腰条细,比谁的声音软,还是比按跷的技术,比谁能更讨得她青眼?
有什么必要呢。
宣明珠隐约觉得,梅鹤庭自从被她休后,变成了一个与过去割裂而矛盾的人,一方面说放下了过去,一方面却放不过自己,嘴里总对她道君上臣下,可偶尔流露出超越寻常的关心,又让她觉得古怪。
仿佛他的心路有九曲十八弯,每一次准备放下,都需从头到尾梳理一遍,但往往,又迷失在中路的歧途。想想都累。
大抵是,万事求全的梅鹤庭心里还无法接受自己有一段不完满的婚姻吧。
帝师高徒,学了身自己跟自己博弈的本事,心思这样深,也不见得是好事……
“殿下还疼么?”
小室寂静几许,梅长生轻声问道。
宣明珠却未语,原来她不知何时睡着了。
梅长生见状,为她掖好被,未管女使二人的面面相觑,悄声退出房间。
出门前他又回头看了眼女子的睡颜,可能因着昨晚没休息好的缘故,她睡得很沉实。
这天夜里,梅长生在房里箕腿背靠船板,睁眼到天明。
既然他的梦困扰了她,那便不睡了。
第67章 醉扶归
阜州码头这一日停靠了一艘宝船,排场富丽,不似商船也不是客船。靠岸后,先有护卫模样的数人下船警戒,见无异状,方放下船梯。
而后只见二丽颜女子拥着一位身着紫蒲袨服,发簪紫宝石葡萄金钗的妙龄女郎下船登岸。
那女郎身姿纤盈,眉心一粒天然殷红的小痣百媚横生,如绸的青丝随常绾就玉蝉髻,亦显出华贵风采,踩在久违的陆地上,她的檀唇抹开一缕恬淡笑意,凤眸眺望天光,舒适地眯了眯眼。
跟在女子身后下来的,是一个穿帝释青挑丝双鹤袍的年轻男子,唇薄而润,眉逸却锋,一双眼初见清雅,却有锐光隐含其中。
男的风雅,女子韶美,见者猜测如此般配的二人多半为一家子,却是男人抱孩子的稀奇光景,哦,那恐怕是个入赘婿吧。
梅宝鸦被父亲稳稳地揽臂抱着,她瞅着阿耶眼下多出的两片淡淡青影,奶声奶气问,“爹爹晚上没休息好吗?”
梅长生听了微顿,歪头在小姑娘耳边悄声道,“我晚上做贼去了。”
宝鸦便被逗得捂嘴咯咯笑。
宣明珠闻声回头,瞧见宝鸦笑得开心,不觉也莞尔。
这几日她休息得倒不错,虽然多年不犯的月事病又找上门来,至少睡了几个囫囵觉,前一日葵水走尽,便觉神清气爽。
她往梅长生脸上望了一眼,近几日总见他白日补眠,碰面的机会不多,问了声:“无事吧?”
梅长生听问,露出抿唇赧笑的样子,摇了摇头。
这时迎宵走来对公主低声说,“码头边有几个人盯着咱们,方才一上岸,这些人便四散去了,下属已派人跟着。”
宣明珠闻言挑动眉头,转看梅长生,后者向四周淡淡扫睫,哂道:“不用跟,八成是州牧府的人。”
阜州是一行人南去扬州途中中转的一站,也是梅长生此行奉旨按察丝税的第一站。
他这钦差衔儿领得虽低调,到底不是完全秘查,收到风声的州官,总会闻风而动的。
果不其然,他们前脚到了驿馆,阜州牧杨青昭的请帖随之送到,帖上殷勤地要为钦差大人摆宴接风,地点就定在太和楼。
太和楼是阜州城最大的酒楼,最出名的是陈年老酿,性醇且烈,所以他家的酒席都有个名头,叫做“醉扶归”。
宣明珠瞧了梅长生转手递来的帖子,流转眸光,第一件事就是问他:
“身边有挡酒的人没有?”
这话说得直白,又有点伤人,梅长生哑然看她,手指揉了揉鼻尖。
落地罩里正帮着使女将宣明珠的象梳钗环等物取出摆放的宝鸦抢着嚷道,“阿娘,爹爹之前吹牛说他酒量可好哩。”
梅长生轻咳了声,宣明珠目光玩味地看了他一眼,口里纠正女儿,“不许对长辈不尊敬,那个啊,叫做夸口。”
梅长生无奈失笑,“不敢在殿下面前夸口酒量,只是无妨,臣能应付。”
“依你看,”宣明珠收敛玩色问,“今日能见着此地的丝税账册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