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还是没能留下她。
梅鹤庭立在濋西水榭,白衣萧萧,极似一道倒映在水面的虚影,任谁都不敢靠近。
方才在他跟前的人,都听到了那句“求你”。
这是从他们傲骨不堪折的公子嘴里说出的话,饶是如此,公主殿下也未为所动,还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离开梅府前,公主留下一句话:“凡事都有个先来后到,我答应了别人,便该守信,这是你梅大人一直以来的道理。”
下人在远处噤若寒蝉。
面朝水波的男子,眼珠木黑地勾了勾嘴角,“道理,呵,道理。”
适时梅太太遣身边的大丫头过来打听动静,姜瑾正愁公子周身这拒人千里的劲头吓人,没处劝说他,见状忙欲借此劝解公子,至少该保重着自己,莫吓坏了太太啊。
却没等他开口,梅长生闻声先回头,展唇对侍女微笑道:“我无妨,但请母亲放心便是。”
侍女应声去了,姜瑾如坠冰窟。
别人看不出来,公子的神色一派容和温雅,可他那双眼里,分明已是死气沉沉。
*
一只小巧精致的乌篷船荡至波心,摇橹的少年快活地喊声“好啦”,撂开双浆往船头一躺,以臂为枕,透出几分挑达的痞气。
“阿姐,现在就我们两个人啦。”
跟着言淮,宣明珠不担心自身安危,将侍卫们都留在湖畔上,只与他二人上了船。
湖面无他舟,斜照的夕阳像沥漉干净的橙汁洒满湖面,半江瑟瑟半江红,从桥洞半圆的白玉拱桥下缓缓流过,真构成一个安宁而澄澈的小小世外之地。
言淮仰面从下往上看人,俊朗的眼尾收束成剑尖的形状,锋利却好看,语气低而促狭:
“姐姐,孤男寡女,真不怕呀?”
宣明珠坐在竹篾篷下的席茵上,裙角飘拂在他靴面。
念在今日他最大,仅优雅地翻了翻眼,没有敲他的头。
她从袖中取出礼物,是一副软羊皮内嵌密织蚕丝的护肘护腕,这却没有假人之手,一针一线都是她做成的。
“不值钱,但是我亲手做的,你给我好生用着。要不然送你千金买来的东西,你又要跟我闹。”
她拿儿时的事促狭他,言淮嘿嘿一声,十分欢喜地接过,小心摸了一摸,道谢收下。
那只白得晃眼的素手垂在眼前,总似撩拨他,言淮索性一伸手勾住,懒懒地摇了摇。
宣明珠疑惑地垂头看他。
一双凤眸干净无瑕,没有半点羞赧或窘迫之意。
言淮默了默,细想想从小到大,阿姐仿佛都没有在他面前流露出过属于小女子的情态。
骑射,她永远是打头那个,喝酒,她永远是殿后那个,朋友有了难处找她,她眉头都不皱一下地应承。
譬如为了珂芝姐一家的冤案奔走平反、譬如一直罩着冯家三郎不受欺负,还有国公府的林七娘,当年死活不愿嫁给指腹为婚的未婚夫,与家里闹得一天星斗,也是阿姐出面调停,不惜与国公夫妇翻脸,在护国寺旁边给林丫头建了座清庵。声称,小七的事从此归她管,她愿嫁便嫁,不愿嫁,她长公主养林七娘一辈子,谁也别想强迫她。
林七娘也是好运道,后来嫁给清河世家子,如今孩子都抱了仨。
“阿姐啊。”言淮托着慵长的声调,在闲闲停泊的小舟上,饱含未尽的深意唤她。
他的阿姐,自小受万千宠爱于一身地长大,又有足够的资本宠着别人,万象春华在她身上只是见惯的风景,寻常不能惊她眉睫。
这样一个女子,所需求的感情,自然也须是独一无二的。要纯粹炙烈,超越凡俗,是撬动她心坎的一瞥突至惊鸿,是八荒上不知何起的一点燎原星火。
什么都不缺的公主殿下,最爱新鲜和惊喜。
“我曾以陪你长大为幸事,原来太过熟悉,便无法陪你到老了。早知如此……”
少年、不,过了今日便不能再算作是少年的男人喉结上下一动,执拗地不肯落下唇角。
他笑着说:“我不甘心啊,阿姐。”
他的睫尾有泛动的光泽。
宣明珠目光流溢地凝望小淮儿许久,温柔地俯下身子,摸着他的头道:
“人生在世,谁没有一两样不甘事呢。恣白,你很好,若,此心能由我做主,我何妨陪你一世。”
洛阳临别时,九叔叮咛她不妨敞开心扉,也许便会遇到喜欢的人。
她试了,小淮儿无一不好,可惜不是让她动心的人。
“谢谢你”太轻,“对不起”太重,她只能一下下抚慰这孩子的鬓丝,让自己无忧的笑容在他眼里多停留一刻。
生日嘛,不兴难过的。
幽香的气息近在咫尺,那枚眉间痣像一滴晶莹欲落的朱砂,天在云上,水在身下,没有比此刻更能听清心跳声的宁静了。言淮自己不好意思地抿抿嘴角,坐起身与宣明珠相对。
眼神有些贪恋,又有些无奈:“阿姐为什么总是笑着安慰别人,该是我来安慰你啊。”
认真说来,他都从没见阿姐哭过。
柔嘉娘娘去世的时候他十岁,印象里,她那段日子哪怕一程一程地消瘦下去,也从未在他面前落过泪,甚至连伤情的神色也少有。
她似一轮永远闪耀的朝阳,永远将自己飒沓风流的一面展示人前,却很少有人有幸,让她主动露出背后的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