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破天荒的,居然有人当庭状告太尉欺君,说其私售军械以中饱私囊,数额之大,遗祸之深,当以叛国罪论处。
敢提出这样惊世之言的,不是别人,正是九卿之一,一向持身端正的御史大夫,司徒方生。
这位已六十出头的卿大夫,已是历经三朝的老臣子了,官声极佳,兼且沉稳多智,从来不会无的放矢,虚言妄语,是除江阀一派外其余官员中的标杆性人物,因此他这一剑猛的亮了出来,别说两班文武,就连金阕上的皇帝陛下都诡异的沉默了好一阵,方才回过神,试图缓和的劝道:
司徒爱卿从何处听的消息?是否言重了?不如交于廷尉彻查一下,以免污了太尉大人的清誉。
司徒方生的回应少有的决绝:并非道听途说,乃有实证,而且是人证物证皆备。大定律早有言明,禁止外售兵器,尤其是弩具,十数以上已可判腰斩之刑。
那如太尉这样无法无天,嚣张至极的千数以上呢?自官造匠作处克扣生铁私铸兵器,又将之偷运到敌国高价牟利,非叛国罪不能论其恶也。老臣,愿与其当场对质!
说完,双膝点地,用跪礼以示决心。
叛国,即为谋叛,处于谋反、谋逆之下,被视为十大恶之三,一旦被定了罪名,虽不至连累亲族,但个人下场极惨,当处车裂于市,家产尽数充公。
司徒方生这一跪,还有这句当场对质,分明已是证据确凿,底气十足的,想来他心中清楚的很,一旦出了招,若是打蛇不着,那必然会反受其祸,所以压根没理会皇帝的暗示,瞬间就将局面推到了不死不休。
廷尉沈河,与司徒方生有着通家之谊,虽然也是事发突然,并未来得及获知全貌,可惊诧过后,凭着对老友多年的了解与信任,仍然义无反顾的出了列,跪在了御史身后:臣附议,为保太尉清誉,请皇上当庭对质。
萧祉略瞟了他一眼,口口声声太尉清誉,分明也是向着司徒的,要不然,站着说即可,同行跪礼要挟作甚?
两位卿大夫的极力上奏,终于引起了连锁反应,往日有仇有怨却不敢擅动的一票中低阶官员,纷纷举起了手中笏板,一眨眼的功夫,大殿上已七七八八的跪倒了一小片。
江淮仁神色微动,他这个弟弟好财物,借着职务之便从国库中捞上几笔是常有的事,可若是牵涉到弩具外泄这样的根本性问题,他又觉得对方不至于,一时辨不清真伪,拿着丞相的架子,却是被告人的亲兄弟,倒是不好先开口表态了,只能暂时按兵不动,静看事态发展。
他下属一脉的文官阵营自然是看他的眼色行事,此刻也都有样学样,安静观望着。
再看太尉江淮武,从初初听闻时的惊诧过后,一直都是旁若无人的神态,既没有着急忙慌的辩解,也没有气急败坏的叱骂,倒像是晨起听了个什么与己无关的八卦,听完便罢,浑然无惧的模样。
其实在他看来,整个大定都是江家的,皇帝是江家的,军队也是江家的,那国库当然也是江家的,江家的东西,自然该分他一半,别说从官造中抠唆些银子,就算更过分,更夸张些,只要他乐意,又有什么不可以,又有谁敢反对?
眼下这一票叫嚣的大小官员,都只是些会打嘴仗的蝼蚁罢了,根本动不了他分毫,倒是能借着这机会,看看高高在上的皇帝外甥,对他的态度究竟够不够孝顺。
所以他压根懒得表态,只拿眼斜斜瞅着金阕之上的那位至尊,看他作何抉择。
太尉之下的那一列武官,则是神态各异了,有的效仿江淮武,昂首挺胸,浑然无视的嘴脸,有的面面相觑,互相用眼色交换着旁人看不懂的情绪,还有的略低了头,给人满腹沉思的感觉。
安王萧祈,坐在自己的王座上,将殿内的情形一扫而过,眼神向江淮武队列中的那位车马大总管看去,一触即收,尔后微微颔了首,继续扮演自己的壁上神仙。
头带繁冠,身着红袍的武官队伍中,忽得出列一人,面上极尽惶恐之色,似乎是因为害怕,到了全身失控颤抖的地步,咚的一声跪倒后,开始了哀嚎:
臣,臣林塬有事上奏,匠作处生铁无故短缺一事,与臣与臣毫无关系啊,还望陛下明鉴!
这一声极力推脱的自证辩解,几乎已从侧面敲定了顶头上司大半的罪名,无疑是烈火中烹油,瞬间将局面引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大殿内猛然的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尽都落在了江淮武身上,他也如众人所料那般,再没能维持住面上的表情,怒目横眉的转头盯着林塬,一幅恨不能吃人的架势。
盯得久了,估计是越看越气的原因,毫无征兆的迈了两步靠近,不管不顾的一脚猛踹,将人踢飞了快一丈的距离,落地时,林塬一口鲜血混着半颗牙齿,噗嗤一声,喷在了汉白玉的雕花砖面上。
第71章 、家宴
萧祈瞳孔微缩, 袍袖下手掌略略一紧,似笑非笑的告诫道:太尉大人,皇帝陛下当面, 还请注意些分寸。
司徒方生则悍然起身,站到了两者中间,维护之意不言自明。
没人敢上前搀扶,只是片刻后,这齐齐的目光转了方向, 正正仰视着龙椅上的至尊, 眼神中的热度已然沸反盈天, 静静的却又极度压抑的, 等待着皇帝发话。
萧祉面若寒冰,端坐了好一阵后, 终于开了金口:司徒爱卿, 凭证呈上来吧。
万众瞩目之中, 皇帝将那账簿与书信略略翻了翻,就手扔回了崔大总管手中托盘上。
司徒方生察言观色,暗暗觉着有些不妙,立刻补充道:老臣已核对过凭证, 确认为真,涉及到的一批官员名单也已列明, 皇上任择一人当庭审讯,必可得到答案。
萧祉缓缓安抚:司徒爱卿, 毕竟兹事体大,仅这一时半会的功夫,难免会有疏漏,你且放宽心, 交于沈爱卿处理就是。
说到这儿,话风一转,语气立刻强硬许多:但,未曾最终定案之前,朕不想再听到半点对太尉不敬的言谈议论。
没等下方各人做出反应,他已利索起了身,玉阶中央典礼太监一声嘹亮的唱词:退朝!
臣等恭送陛下!差次不齐的一句恭送响起,却有一小半的人未曾开口,陷在了各种纠结的情绪里。
司徒方生一拳打了个空,心有不甘的死死盯着江淮武,江淮武则狠狠看着地面的林塬,在他看来,林塬这种吃里扒外的叛徒,比明刀明枪的政敌要可恨上一万倍,他已经在心里寻摸着要怎么弄死这人,才能出了这口恶气。。
又有好几个武官簇拥在了他的身后,抚刀挽袖,眼露凶光,似乎是一言不合就要开干的架势。
淮武,你随我来。江淮仁面无表情的说了一句,率先走向殿外。
其余观望的各色人等尽都觉得胸口一松,丞相不愧定国神针,一句话就将场面镇住了,免了一场当庭械斗的难堪局面。
江淮武定了一会儿,一口浓痰唾到了林塬官袍上,冷哼一声甩袖疾走,后面的几个拥趸也都冷笑而过,江立文嚣张的落下一声:你死定了。
萧祈也起身向殿门走去,两人擦肩而过,一个仍然满是惊恐瑟缩的姿态,一个脸上没有丝毫波澜,整一副与己无关,任谁也瞧不出,这是今日联袂奉献这场大戏的导演与男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