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云书瞪了他一眼,沈清容扯出一个笑,“那就连着昨晚的账一并算上好了。我冒犯你,你让我怎么赔罪?背书?”
她也没别的法子,想到同他就这么进书院怕引人猜忌,便道:“背吧。”
于是沈清容搀着她,一边往书院走,一边同她背书。
以往他背书都是应付,所有字句全都一个音调,语速要多快有多快,巴不得一个字都不让黎云书听清楚。
可这次,他难得柔下了声,背一篇文章,像是把文人的一生都揉进了字句之中,徐徐向她讲述出来。
黎云书越听心里越沉,听到最后叹气道:“罢了,你休息休息吧。”
“听不进去?”
“不是。”她道,“你先定一定神,你这状态......挺让人担心的。”
沈清容沉默了许久,忽然笑了,“我怎么定神?”
“扶松同我一起长大。他碰到事情,总是会第一时间顾及我。”
“不光是他,那些被姜鸿轩害死的人,都和我如同一家人。”他语气平淡,黎云书却觉出他的话音在抖,“他们照顾我,有时老爷给他们奖赏,都会分出一些来给我买好吃的、好玩的。”
“这么多人,姜鸿轩一句话便没了......我怎么定神?”
说到最后,他咬紧了牙。
黎云书听出他情绪不对,赶紧反握住他的手。沈清容望着她,眼里闪着晦暗的光。
“我不能让他们白白牺牲。”他深吸气,“我会克制自己的。但最起码,我要让姜鸿轩付出代价。”
*
沈清容去上课时,李谦又多看了他好几眼。
黎云书明显感觉他状态与之前不一样,知道这是好事,却总有些怅然若失。
课上到一半,忽有人闯进学堂,对着李谦附耳说了句什么。
李夫子平日最烦有人打搅他上课,火气还没上头,听了那消息,神色一变,二话不说冲出学堂。
弟子们震惊地看着。
他走之后,学堂中渐渐传出窸窸窣窣的议论声。
黎云书皱眉,“安静,等夫子回来,莫要吵闹。”
她喊完这一句,依然有不长耳朵的弟子嗡嗡不停。黎云书正要开口,沈清容呵斥出声:“都别说话了,听不见吗?”
大抵是继承了沈老爷不怒而威的传统,他这一声不算大,却实实在在镇住了众人。有几个小弟子被他喝得哆嗦了一下,转头正要骂人,却在瞧见他神色时被唬得闭了嘴。
他抿住了唇旁的笑,眼底像是挣脱出一束光,刀子一般从每个人脸上擦过,让人不由自主地胆寒。
黎云书亦惊了惊,忧惧地转过头。
沈清容没有回头,脸上失了惯常的笑意,像是在刻意压制着什么。
触及黎云书的目光,他轻闭上眼,有意不去理会。
正巧书童从外面闯来,对她低声道:“黎师姐,夫子说他还得过片刻才来,让您先替他代一代课。”
黎云书点头,离席上前,“那我们从方才讲的地方继续。”
李谦性情古怪,上课时若因弟子们不配合而恼怒,甩手离开是常事。
以往请不来人时,黎云书总会代他替大家收尾。她虽说阅历和涉猎不及李谦,但讲得还算透彻,又同大家没有代沟,效果有时还会更好。
不同的是,她今日总觉得有束目光一直缀在自己身上,等她抬头看去,那目光又消失了。
黎云书觉得奇怪,下意识瞧了眼沈清容。他埋头在书册中,听得认真,似乎并没有看她。
便沉下心来,专注认真地代着课。
却不知她一低头,沈清容就悄悄抬眼,借着前面弟子们的掩饰,看着台上闪闪发光的黎云书出神。
那一刻他恍然意识到,他和黎云书在一起这么久,却从未认真打量过她。
论样貌,她一双眉眼敌过万千烟火;论才华,她满腹诗书盖过千百骚客;论待人接物,她不偏不倚,不谄于强,不蔑于弱。书院中这么多弟子,不管是贫是富、是贵是贱,只要肯虚心发问,她必倾囊相助。
她是他见过最出色的人。
而她耐下心教自己两个月,他却视她为勾魂的鬼差,怕得要死要活,唯恐避之不及。
现在回过头想,简直是暴殄天物。
沈清容拉回神思,听她在台上讲着:
“‘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1]......描述的,是社稷之臣应有的担当......”
“但我们所说的社稷到底是什么?是前朝?还是大邺?”
她将大邺与前朝相提并论,可谓是出言不逊至极。有弟子吸起凉气,连沈清容也忍不住抬起头。
黎云书目光坚定清明,似乎再大的风雨,都无法动摇她眼中的信念,“‘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乃天下人之天下也’[2]。前朝亡于大邺,大邺终有一日也会衰微,这本就是天道。”
“可我们要知道,天道无常,却也有常。朝代会更迭,法度会变动,身居高位者终会落幕。但支撑起整个朝代的,永远是天下百姓。”
“道,即是黎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