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云书随众人走入保和殿中,照旧是不能够抬头。她按着官员吩咐落座,用余光轻轻扫了眼前方。
圣上并没有来,安排众人的是一位身着朱红朝服的男子,头束玉观,朱袍上绣有金线锦鸡。依着礼制来看,应当便是礼部尚书梁贤了。
她轻轻敛睫,没将心中的排斥表露出来。
梁贤身量颇高,虽身为礼部尚书,却并不显得文弱。他说话时字正腔圆,若非赵克告诉过她实情,她大抵真以为这人是个正直之辈。
可惜,淌过朝廷这趟浑水的人,能有几个清白的?
她收敛思绪答题。谁料做完经书默写与解译之后,她瞧见策论的第一个题,双瞳骤缩。
按理来说,第一个题目的是让考生缓解紧张情绪,不会是特别难以下手的题目。
可今年的题,偏偏谈到了赵克。
试题没有解释赵克是谁,仅是让考生们分析赵克的行为,并从经义入手,写一篇策论。
这题的意图很明显,一是考他们是否真的了解时事,二是让他们从伦理纲常入手,把赵克骂一顿。
但凡听过此事的人,都知道赵克是个勾结水贼、丧尽天良、十恶不赦之辈。
唯有她明白真相。
黎云书的笔尖微微发抖。
她已经知道了大多数人的答案,知道怎样的答案才是“对的”,知道唯有人云亦云,才能取得好的名次。
她也知道,考官到底想要什么。
殿试中,分毫差距,都可能影响一人的一生。
可望着这久违的名字,想着那日狱中赵克说得话,她下不去手。
黎云书深吸气,缓了许久,才落下第一笔。
殿试直到日暮方才结束。
试题密封后由礼部送至午门审阅,余下的考生皆被送回客栈,等待三日后的消息。
考生们明面上游湖散心,实则都紧紧绷起心弦,一天三次地去放榜地方查看。
她坐在客栈中,总觉得心慌,只好出门练剑让自己顺一顺气。
第三日到了。
传令的宦官早早来了客栈,朗声宣读着一甲的名姓,皆不是她。
客栈中的举子们有一瞬惊奇,不知谁低声说了句“毕竟是位女子”,便也心知肚明。
这殿试靠得不仅是才华,还靠运气。
礼部会将前十名的考卷供由圣上过目,以圣上定夺选出前三名,随意性大得很。若是圣上觉得此人名姓不雅,抑或不喜欢此人字迹,纵使这人有天大的才能,也与一甲无缘。
至于黎云书,会试一举便成了名,圣上大概也早有听闻。她答得再好,倘若圣上顾忌她是女子,不想让她做官,也不过是大手一挥的事儿。
虽然早料到这结果,黎云书的心跳还是漏了一拍。
她随着众人去榜前查看自己名次,找了许久才找到,是三甲九十二名。
一甲三人,二甲一百三十七人,三甲一百六十人。
她在什么位置,一眼便明白了。
——是那个题。
她大概是考场上唯一一个公正来看赵克的人,偏因这“公正”被抓了把柄,打到了三甲之中。
黎云书敛睫,没有遗憾,只觉出了可悲。
原来朝廷,当真是个只能说假话的地方。
按说能入殿试之人,都会安排一官半职。可其余考生皆被派遣之后,礼部却给她一长串口谕,大意是说她不适宜做官,却没有给出具体的缘由。
她平复心情问着来人,“为何?”
这理由梁贤并没有写,传令的人一想也能想明白梁贤的意思,“黎姑娘毕竟身为女子,朝廷不忍看你如此奔劳。”
她轻轻笑了下,“不就是瞧不起我吗,说得这么冠冕堂皇干什么。”
这一笑分明轻飘飘的,却将那人心中惹起了火,“黎姑娘,礼部是为你好。”
她照旧微笑着没应。传谕之人被她笑得胆寒,暗骂了句“不识好歹”,振袖离开。
等他走后,黎云书敛起笑意,转身回屋。
这一切都太过凑巧,说没有人成心构陷她,她都不信。
也罢。
反正她有的是时间。
礼部想斗,她就陪他们斗到底。
隔日黎云书便以误判为由,去衙门击鼓鸣冤,请求礼部对不予封官的行径做出解释。
这个年代,虽说百姓有权申诉官员,但真能成功的毕竟是少数。众人起先还奇怪黎云书为何连二甲都没进,看她申冤,又听闻她没有官做,顿时明白了大半,暗地里摇头叹气,“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