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不是想看看湖心亭里放着什么。如今可看清楚了?”谢钰的语声冷冷响在身前。
“折枝看, 看清楚了。是, 是一把古琴。”折枝被这般拉着走了一路,累得有些上气不接下气的, 只看着他的背影惴惴开口:“哥哥, 我们回上房里去吧。”
谢钰恍若未闻, 握在她手腕上的长指又收紧了几分。近乎是强迫着她往前走, 一直行至湖心亭中,这才骤然松手,将她摁坐在那青石凳上,握住她的素手放在琴弦上,“上回教过妹妹的曲子。再弹一次。”
折枝此刻坐在那青石凳上抚着胸口小口小口地喘着气,还未将气息喘匀,听他这般开口,却骤然想起了那日房内荒唐的情形,柔白的小脸霎时染上一层绯意,忙抬眼去看他。
谢钰立在她的身侧,这一抬眼,正对上他还未离开的视线。那双窄长凤眼里丝毫不见旖念,尽是晦暗之色,如冬夜深不见底的幽潭之上,又凝了一层锋利冰凌。
折枝打了个寒颤,心下一阵惶然。唯恐出言推拒会进一步激怒了他,迟疑之下,还是抬手,小心地调了调琴徽。
尚未来得及勾弦起音,却见谢钰伸手自石桌底下,长指微抬,似解开了桌下一道暗扣。
折枝有些讶异地垂目望去,却见谢钰收手,豁然自桌底抽出一柄宝剑。
谢钰长指紧握着剑柄,而那锋利的剑刃便悬停在离她脖颈几寸远处。丝丝缕缕,透着寒气。
谢钰冷眼看了她一眼,手中的剑锋略微一倾,刀刃的寒光随之照到她面上,冷得渗人。
折枝惊得立时从青石凳上站起身来,跌跌撞撞地往后退去,一直退到离谢钰最远的那道亭栏边缘。
可这湖心亭三面环水,唯一一座连着庭院的廊桥却在谢钰立着的方向。折枝不敢过去,慌乱之下只得站到了那坐楣上,往回看了看莲叶接天的小荷塘,又伸手紧紧抱住了亭柱。
她听说这些小荷塘看着水浅清冽,底下却都有一层极厚的淤泥铺着,人若是不慎落水,便会深陷其中,水性再好也无法脱身。
更勿论她这般不会凫水的。
折枝僵立在那坐楣上,眼看着谢钰眸色冰冷,持剑步步逼近,一张柔白的小脸褪尽了血色,惶恐至极时,嗓子眼里却像是堵了一团棉花,连惊呼都发不出来。
——难道是今日真窥破了什么见不得光的秘密,谢钰打算在此杀她灭口?
然后再沉尸在荷塘里,恐怕化作了白骨,也无人发觉。
眼见着谢钰已行至近前,折枝在被他拔剑刺死与自己跳进荷塘里溺死中挣扎了弹指,握着亭柱的指尖轻轻松开了些,杏花眸里蒙上了一层水雾,一叠声地哀求:“哥哥,折枝什么也不曾看见。什么也不会说出去——”
谢钰将未持剑的手抬起至她身前,薄唇轻抬。
“下来。”
他的语声平静,眸底却仍旧是一片令人心悸的暗色。
折枝颤了一颤,抱着亭柱没敢动作。
“下来。”
谢钰淡声重复,眸底暗色愈浓。
折枝不敢再耽搁,只得强忍住心底的恐惧,将指尖搭在他的掌心里,轻轻从坐楣上下来。
足尖方一落地,便又紧紧握住他的袖口,低声求饶:“哥哥,折枝知道错了。往后再不会乱走。”
谢钰不置可否,只是收拢长指,握紧了小姑娘纤细的指尖,重新将人带到那架古琴之前坐下。
“不过是弹奏一曲罢了。妹妹何必怕成这样?”谢钰轻笑,往离她稍远处的坐楣上坐落。在日色下将那长剑立起,长指随之弹过剑身,一道凛冽的金铁之声散于亭内,宛如龙鸣,经久不散。
一定是把好剑,砍她的脖子,想来比砍马首还要容易。
折枝瑟瑟想着,只得将指尖放在古琴,小心地调好琴徽,勾弦起了第一个泛音。
而谢钰并未看她,只是在远处为她弹剑相合。
许是上回‘学’得太久,留下的印象过于深刻,以致于今日在惶惶之中,仍是没出什么错漏。
如先生所言,这确是一首精妙的雅乐。曲调柔婉,曲意旖旎,在这天光水色中徐徐奏来,似令那凛冽的金铁之声都温柔了许多,透出了几分缱绻。
折枝小心地维持着这份音色,不敢弹错分毫,直至曲行过半,才敢轻轻抬眼,窥了一眼谢钰的神色。
谢钰仍旧是坐在远处的坐楣上,沉默着弹剑听琴,却不知是从这曲调中回忆起了什么,眸底暗色如潮翻涌,卷起深藏在冰面下的淋漓血色,透出比手中寒刃更为锋利的恨意。
折枝只觉得夏日里一阵凉意顺着脊背往上攀起,仿佛又回到了方才立在八角亭边缘险些坠落的时候。
往前一步,便是深不见底的黑渊。
令人心颤。
——不能再弹下去了。
折枝心里隐约转过这个念头,颤抖着收回了指尖。
琴声已停,谢钰却似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缓缓弹着手中的长剑。
折枝静静望着他,心里也是天人交战。
一面是恐惧,一面却是觉得自己不能总是这般被动地去猜他的心思。
若是有朝一日猜错了,谁知会发生些什么。
总得做些准备才是。
迟疑稍顷,折枝终是鼓起勇气,轻轻握住了谢钰持剑的手,试探着低声开口:“哥哥不喜欢这首曲子。”
谢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转首看向她,眸底的暗色仿佛刹那之间敛回冰层深处,面上仍旧是素日里的淡漠。
他俯身欺进了些,身上清冷的迦南香与那腥甜的血腥气交织涌现,清雅又危险:“妹妹又在乱猜什么?”
折枝弯了弯杏花眸,压下心底的不安,对他轻轻笑起来:“折枝并未乱猜什么,只是这首曲子折枝总是弹不大好。想来是没有缘分,还是罢了。”她略停了一停,又笑起来:“不如折枝给哥哥唱一首荆县里的小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