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里的时日仿佛比盛京城中要流淌得快些。
仿佛只是一阖眼的功夫, 栽在巷口的枫叶已从来时的青绿转为丹红。
荆县中已是深秋时节。
半夏自街上买了时令的桂花糕与桂花甜酒。甫一挑帘进来,便见折枝正与紫珠一同整理着新做的衣裳,便也将吃食放在桌上, 笑着上前道:“月前托刘记裁缝铺做的新衣可算是送来了。姑娘觉得可还合意?”
折枝将手里的衣裳展开给她看,又往身上比了一比:“刘记裁缝铺可是荆县里最大的裁缝铺了,做衣裳的手艺自是没得挑的。就是绣娘们会的花样少了些。不过也不妨事,待改日得空了, 我自己绣些喜欢的花样上去便好。”
“姑娘说的是。”半夏笑应了一声,见折枝从里头挑出一整套干净的衣裳放在一旁, 遂又顺口问道:“姑娘可是打算换身衣裳往庄子上去?”
“这几日正秋收,庄子上都忙得脚不沾地,还是不去给人添乱了。”折枝说着便将衣裳叠进一只小包袱里,轻轻笑道:“我听紫珠说,城郊新起了家山庄。里头还掘出几处泉眼, 养了汤泉。正巧这几日得空, 打算过去住上一日, 也算是消遣。”
毕竟这月余都在忙庄子里的事, 如今好容易将一切置办妥当了,也是时候该松乏上一日。
“那奴婢们随您过去。”半夏说着便将桂花糕与桂花甜酒也装好了放进包袱里:“正好将这些新买的吃食也带上。您过去泡汤泉的时候可以用上一些。”
折枝笑着应下, 众人遂一同出了庭院,锁门雇了辆马车往山庄里去。
新起的山庄建在城郊一座小汤山上。
马车顺着铺满红叶的山道徐徐攀行, 红日却逆着车马的踪迹往山脚下坠去, 渐渐隐没在叶影底下,晕出漫天金红色的余晖。
马车于山庄跟前停落, 迎客的侍女挑着风灯走上前来, 笑着对折枝道:“姑娘这个时辰过来, 可是来住宿的?”
折枝颔首:“敢问姑娘, 带有汤泉的客房可还有空余的?”
“自是有的。几位随奴婢过来便好。”
侍女挑灯带着折枝往廊上行去,很快便往一间厢房前停落,将槅扇推开,对折枝道:“汤泉在后院里。姑娘先瞧瞧这屋子可还算满意。”
折枝抬眼看去,见这山庄是新建的,一应摆设自然也是簇新的,房内亦打扫得十分干净,便令半夏付了银子,将随身带着的物件放落,只拿了换洗的衣裳便往后院里行去。
方行过月洞门,便见后院里果然有一方丈许宽的汤泉,边缘以青石环砌,里头正腾腾往外氤氲着乳白色的热气。
在这般清寒的深秋时节里望来,愈发令人心神为止一松。
便连这数月里的奔波与忙碌,也似在顷刻间淡去许多。
半夏见是露天的,遂将桂花糕与桂花甜酒放在青石上,与紫珠一同往月洞门处行去:“奴婢们在外头守着,若是有人进来却不好。”
折枝轻应了一声,见夜幕已然降下,便放了一盏风灯在汤泉畔围砌的青石上,这才徐徐将衣衫与鞋袜褪下,探出足尖略试了试水温。
起初的时候,觉得有些微烫,可等通身的肌肤在深秋里起了寒粟,再将身子沉进微烫的汤泉水里去,令水波轻拂过寒凉的肌肤时,便只觉得舒服得想要喟叹。
折枝阖起一双杏花眸,倚身在周遭围砌的青石上,直至通身的肌肤都被蒸出淡淡的粉意,便又探手拿了一旁的白瓷酒盏过来,就着桂花甜酒吃着桂花糕。
心绪也似这水波平和,不起波澜。
“此时情绪此时天,无事小神仙。”
折枝想起日前刚从书上看到的诗词,不由得轻轻笑出声来。
她在盛京城的时候,桑府里规矩重,还从未独自出去沐过汤泉。
竟不知沐汤泉是这等乐事,往后每隔一月便要来一回才好。
折枝这般想着,桂花甜酒的酒意也随着汤泉里的热气徐徐上涌,往娇嫩的雪腮上晕出胭脂似的红晕来。
折枝渐觉困意上涌,以手掩口轻轻打了个呵欠,终于伏在青石的砌边上,倦倦睡去。
梦境便似也被浸在这汤泉水中,隔着一层乳白色的薄雾,无论是看什么,都透着几分朦胧。
梦里也是深秋时节,地面却已结了淡淡的霜花。
一群灾民穿着草鞋走在城郊的黄土地上,皆是面黄肌瘦,除了随行孩童饥饿时的哭泣外,无人开口,仿佛一开口,便要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倒在入城前的路上。
折枝在离这群灾民不远处看见了谢钰。
依旧是十一二岁的少年模样,衣衫仍旧是单薄得近乎于褴褛,袖缘与衣襟处已洗得发白,却仍旧是在这等霜冻天里保持着罕见的洁净。
他始终与那群灾民维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既不远离,亦不融入。
有了上回的经历,折枝便也没再试探着去唤他,只是跟在他的身后,一路往前行去,直至看见了远处高大的城门。
“徽州城。”折枝轻轻念出牌匾上的名字。
随着她的话音方落,城门处喧嚣骤起,灾民队伍里也骤然骚动起来。
有人看见了城门便似看见了热腾腾的粥饭,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往前奔去,有人却面露绝望之色,脱力般地跪倒在地。
“城门吏在查户籍,怎么偏偏是今日——”
灾民里有一名妇人捂着脸恸哭起来。
户籍——
也许她可以在梦境中,看见谢钰的户籍,得知自己的身世。
折枝的杏花眸随之亮起来,忙转眸往谢钰的方向看去。
可她看见的,却只是谢钰沉默着离开,渐渐走出了城门吏的视线,行至远处一棵槐树底下,孤身立在槐树浓荫里。
似在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