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园。”
她把手里棒球棍递出,仿似从未认识这对母女,一副陌然语气,却言辞恳切,字字入肺。
“拿去。我不可能每次都帮你,不想受人欺负,不想阿妈受罪——”
程真一字一顿。
“你要靠自己。”
黄姨母女身影消失在楼道。
穿堂风不大,也拂起程真衫摆。她只穿一件宽身t恤,下身居家裤,未扎的长发扬高几缕,吻上她因病失色的唇。
“你站在那里,看够了没?”
程真侧头,对倚在墙边全程八卦的叶世文发问。
“亚视连续剧我和泼妇有个约会,挺精彩,会不会有续集?”
叶世文边笑边讲,走到程真身旁,两条长腿迈得懒散。
这个自私精,又矮又瘦,竟敢突围而出,替人报仇。
俗套剧情,叁流市民,这个弹丸之地,再不堪入目的情形叶世文也见识过。只是程真最后那句话,是难得的骨气。
她还妄想凭这份骨气,教晓那位学生妹做人。既傻却真,难怪名叫程真。
又褒又贬,叶世文掩不住脸上笑意。
“这么中意看八卦,搬过来住啊。”程真瞥了眼巷尾蜷于烂席之上的流浪汉,“就睡他旁边,有人作伴,说说笑笑,日子很快过的。”
“你的声——”叶世文无视这番话,挑眉疑惑,“病了?这么孱,淋一场雨就病了?”
程真想到生病便无名火起,“还不是你害的,赔汤药费!”
她耗尽体力,呼吸稍急。声线从喉间过了道浓稠病气,嗡嗡的,似在撒娇。
“病了还帮人打老公?”
“我不像某些人,只会冷眼旁观。”
“又不是我女人被打,为什么要插手?我看你能打能跳,好得很。”
说罢,一只干燥温暖的手贴上程真额头。她往后缩,打掉叶世文的手,“你搞什么!”
随随便便就摸上来。
程真眼神移向别处,掩饰瞬间涌现的怯气。
“没发烧,普通伤风而已。”叶世文收回手,想起那支陈旧棒球棍,“唯一家伙都送人了,你之后怎么办?”
“要你管?”
叶世文轻嗤一声,“懒得理你,我的卡呢?”
“钱呢?”
“你先交卡。”
“一手交钱一手交卡。”
叶世文难得有点耐性。见她这副病态,软了软态度,“你上去把卡拿下来。”
程真没力气与他辩论,“你钱带了吗?”
“我像讲话不算数的人?”
程真不答,转身往楼道走去。
待她下楼,不见叶世文踪迹。
七点钟夜晚,无雨,阳落,风也闷了,月也累了。每颗星隐在云层深处,藏光潜热,不发一言。塔尖矗立,泛光外墙黏附商厦,霓虹灯泡换了千颗,毫不环保,闪耀世间。
人造的美,始终少了情感。
叶世文很难解释自己为什么要去买这杯热饮。
他稍抬眼,只见程真还穿着单薄衫裤,纸造身板,弱不禁风地站在巷内。她侧过头,也望见叶世文,第一次不带怒火与威胁,朝自己走来。
在跑马地会所包厢,听见秦仁青盛赞他遗传母亲美貌,夹带下流的追忆。
那一刻,他恼了,牙关隐隐咬着。
原来他也有软肋,并非冷血。
二人目光渐行渐近,直到能探清彼此突如其来的心软。程真的心猛跳两拍,像触了些电,视线往下低去。
叶世文走到她面前开口,“卡呢?”
“你先给钱。”
“你是不是穷鬼投胎,每一句话都是钱钱钱。”他从口袋掏出信封,“拿着。”
程真伸手要接,叶世文突然收回,“我的卡——”
她撇了撇嘴,交出闪存卡。叶世文把信封抛给她,夺走那张至关重要的卡片。程真打开信封口,认真清点,专注得旁若无人,希冀能数多两张出来。
“够数了没?”
“够。”没多没少,程真愿望破灭,“我走了。”
叶世文把热饮递出,“饮了它。”
“什么来的?”
“毒药。”叶世文浅笑,又带了点不耐烦,“拿着,不要让我讲第二次。”
程真犹犹豫豫,伸手去接。
她闻到浓郁姜味,混入红茶,甘且辛香。姜切薄片,磨了蓉,黄簇簇带着湿,与红茶并煮,沸腾熄火。
烘出鲜辛,驱寒暖体。茶餐厅不供这款热饮,五月时节兴食艾草,嫩绿带涩,哪有人会贪这口鲜姜的辣。
这应该是叶世文要求的。
程真混迹街坊食肆,菜单如数家珍,怎会猜不到。黑直睫毛掩下,涌动暗藏,小声开口,“多谢。”
“原来你也会讲礼貌。”叶世文抬头,望了眼这幢老旧大厦,“你住几楼?”
程真信口拈来,“九楼。”
“顶层……不热吗?”
“租金便宜。”
叶世文看她t恤上的tweety图案已经褪色,明黄洗成浅黄,却很洁净。小心翼翼捧着热饮,是怕脏了衣襟。
贪钱,但惜物。她为什么这般矛盾,装腔作势地惹人垂怜。
叶世文心头轻轻塌了一处。
程真饿了。直接拆开吸管,微翘的唇含住,嘬一大口热辣红茶。慢慢往下咽,细白颈项便轻轻起伏。
夜风带过,撩起黑发。
颈侧那颗红痣像个不可言传的秘密,在她发间时隐时现。叶世文眼神略暗,又亮起,似饿极的虎衔着肥肉。
“喂,你有没有男友?”
程真差点呛到。没有抬头,避开迎视,牙齿啃噬吸管,细密落下她的慌张印记。
“……有。”
他为什么要这样问。
叶世文笑了,连眉弓也挑高,在玩味她这句谎言,“又凶又泼辣,谁娶了你,家门不幸。”
他才不信程真会有男友。
程真不屑,“你下流淫贱,谁嫁了你,霉足八世。”
叶世文俯身,声音低得像在程真耳边吹气,“你又知道我下流?你试过?”
他凑得太近。
红晕从程真颈下爬上脸颊,像漫山遍野的粉霞,暖得冒泡。难得一见的慌乱,在她眼中荡漾。
母老虎的害羞,比落日更有看头。
程真半天才挤出一句,“你脸上写的。”
她觉得自己真的病了。病得不轻,病得昏沉,一而再心跳紊乱,即将引爆另一场高烧。
“嘁,走了。”
叶世文勾勾嘴角,挺直腰脊,大步流星往巷外走去。程真视线停留两秒,也转过身,沿步梯拾级而上。
饮食男女,刹那暧昧交集,转瞬消散。
二人背对背,脚尖各朝一边,分明不甚相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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