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春花站在榻边,无比认真地转述着殷婆婆的每一句话:“蛊入腹中,通常半个时辰便会起效用。届时子蛊在她体内吸食你的精血,这过程会极其痛苦,若她体内子蛊贪婪,或许还会要了你的命。还有便是,情蛊一旦种下,唯有死才能解开、从此以后,她的伤病苦痛,你都要与她一同分担,她死,你也会死,无法逃避,你真的想清楚了吗?”
“若想反悔,早在路上便反悔,何至今日。”
裴青玄将李妩扶起,窃蓝色高枕垫于她腰后,而后接过那碗血红汤药。
强烈的血腥味较之平素取血时更甚,他扫过床边站着的一干人:“你们下去,朕喂她便是。”
小春花牵着殷婆婆准备出去,见裴琏还一动不动站着,咦了声:“小娃娃,你不走么?”
她这一问,正努力降低存在感试图蒙混赖下来的裴琏身子一僵,再看父皇投来的目光,只得悻悻转过身,表情哀怨瞪了小春花一眼,气呼呼地走出寝殿。
小春花摸了摸鼻子,用南疆话嘟哝着:“小娃娃个子不大,脾气倒是不小。”
寝殿内再次安静下来。
秋香色幔帐挽起,光线略暗的帐内,裴青玄舀着汤药送至李妩淡玫瑰色的唇畔,另一只手捏着她的下颌,好叫她顺利咽下。
“阿妩听话,喝了这药,明日便能活蹦乱跳。”
一勺又一勺汤药喂入她口中,恍惚好似回到幼时,她生了一场病,紧闭双眼,抿着嘴,死活不肯喝药。
他恰好到太傅府,见李夫人拿她毫无办法,自告奋勇:“师母,孤来喂她。”
李夫人无法,将汤碗递给他。他便坐在榻边,边拿勺喂她,边轻哄着:“小阿妩乖,喝了药明日便能活蹦乱跳,孤带你去骑马。”
她病恹恹睁开一只眼,偷瞄着他,讨价还价:“就骑马么?”
他看穿她那点小心思,无比配合:“再去曲江池畔放风筝?”
这下她心满意足,睁开两只眼,乖乖将汤药咽下。
记忆里那张带着婴儿肥的娇俏小脸,渐渐与眼前这张苍白清丽的脸庞重叠,裴青玄眸光轻晃,再看碗中,血红汤药已然见底。
而她原本没多少血色的唇瓣,因着汤药浸润泛起娇丽颜色,许是心理作用,裴青玄觉着她的气色都好了许多,好似下一刻就会睁开眼,恢复如初。
将汤碗搁置一旁,又拿帕子替她拭唇,他握着她的手,静坐在旁。
既是等药效发作,也趁着这或许是最后的机会,多看她几眼。
大抵人之将死,便爱回忆,从前的点点滴滴,在寂静间纷至沓来,一幕幕浮现眼前。
他自小博闻强记,五岁之后的事大都记得清楚,而五岁,便是他与她初见时的年岁。
关于她的一切,从她出生伊始,都无比清晰地印刻在他脑中。
不知不觉中,他将她当做他生命的一部分,融在血肉里、灵魂间,无法分割。
今时今日,她与他以蛊相连,倒真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无法分割。
只是不知他现下这状况,还能熬多久。
“先前朕在佛祖面前祝祷,愿折阳寿,换你长命,如今佛祖真的遂了朕的意,看来大慈恩寺的确灵验。若朕能撑过此遭,定为寺庙里的菩萨重塑金身。若朕撑不过……”
裴青玄低下头,以额贴着李妩的额,淡淡笑了:“阿妩就去找主持,将先前你供的那盏长命灯的香油钱要回来,别叫他们占了便宜。”
掌下之人静悄悄,全无反应。
裴青玄眸光黯了黯,也不再说话,只抬手将她揽在怀中,如拥珍宝。
不知过了多久,心口隐约传来一阵酥麻的噬咬感,好似有一些蚂蚁爬上心脏,大口大口咀嚼着血肉。
渐渐地,这份又痒又麻的痛意随着时间推移而加重,从数十只蚂蚁变成上万只蚂蚁,撕咬的痛感也从胸腔由外蔓延,潮水般一波一波涌向四肢百骸。
那份痛疼叫人头皮紧绷着,钻心发麻,又不同于寻常的皮肉伤,这份疼感犹如从骨缝深处钻出,阴恻恻往外渗透,忽冷忽热,捉摸不定,更不知何时才会结束。
裴青玄眉心紧拧,额上也沁出细细密密的冷汗,那张本就没了血色的脸庞更是虚脱般,惨白狰狞。
双手双脚也逐渐发麻,如同被万丈寒冰寸寸冻住,他无力再拥住李妩,只得在双手还能活动时,稳妥将她放回榻间。
不料才将放下,一股更加剧烈滂湃的痛意直击心口,好似有把淬了毒的利刃直插胸口,开膛破肚——
裴青玄痛得浑身颤抖,双眼发黑,再难维持平衡,直直栽倒床边。
“轰隆”摔倒声,伴随着瓷碗被带倒,“哗啦”脆响在他身旁四分五裂。
外头的殷婆婆等人听到这动静,急忙冲了进去。
“陛下,哎哟,陛下!”看到躺倒在地上的高大身躯,刘进忠急得跳脚,忙上前去扶:“陛下,您别吓奴才!来人啊,快叫御医!”
“父皇,你怎么了?”裴琏也吓得脸色煞白,伸手去扶裴青玄,大大的眼睛里盈满晶莹的泪:“父皇,您不要有事,您答应过孩儿会好好的,您不能骗我。”
“他这是情蛊发作了。”小春花也是满脸忧色,却并不慌乱,只叹息着摇头:“叫御医也没用,只能硬扛了。”
“你们这些坏人!”裴琏红着眼眶瞪着殷婆婆和小春花,小小的身子护在裴青玄身前:“你们拿毒花害我父皇!我要把你们抓起来,砍了你们的脑袋!”
小春花撅着嘴:“你可不能不讲道理,这蛊是你爹爹自己要吃的,我们可问过他许多遍了。”
裴琏不语,只仰着倔强小脸,泪眼汪汪。
殷婆婆看了看地上因剧痛而蜷缩颤抖的裴青玄,再看床上面色逐渐红润的李妩,伸手指了指,哑声道:“子蛊……子蛊在吃,她,她会恢复……”
又蹲下身,宽慰般与裴青玄道:“忍忍……只能忍……没得办法……”
花蛊蚀骨,几乎叫人痛不欲生,裴青玄单手紧按着胸膛,因着过于用力,结痂的伤口再次裂开。然而皮肉撕扯的苦痛,竟诡异地叫体内那份痛意有所缓解,大脑也因流血唤回几分理智。
他扼住裴琏的手,苍白到发青的嘴唇颤着:“父皇…无碍,你在这守着你母亲。”